车内,电视直播结束后的喧嚣被隔绝在外。那只私人手机的震动,像一枚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在密闭的空间里荡开层层涟漪。
陆远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个来自省城的陌生号码,没有丝毫意外。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出声,只有一片沉寂,沉得像深海。那是一种刻意营造的压力,仿佛在用沉默宣告自己的分量。
陆远也不说话,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一个苍老、威严,但压抑着明显怒火的声音响起,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陆远同志,我是王振邦。”
“王董事长,您好。”陆远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好?我可不太好。”王振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笑,“陆市长今天这出戏,唱得很好,很精彩。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星海市出了什么天大的冤情。”
“王董事长过奖了,我只是作为市长,说了几句实话。”
“实话?”王振邦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压了下去,变成一种更具威胁性的低沉,“陆市长,你很年轻,有些事情,可能看得不够全面。光会煽动情绪,解决不了问题。这样吧,你现在来我办公室一趟,我们当面聊聊。我让你看看,你口中那些‘带血的利润’,到底养活了多少人。”
这不是商量,是传唤。
“好。”陆远只说了一个字,便挂断了电话。
“市长,真要去?”小陈的脸色煞白,声音都在发颤,“这……这不是鸿门宴吗?他肯定没安好心!”
“去,为什么不去?”陆远将手机放回口袋,靠在椅背上,神情反而轻松下来,“戏台子已经搭好了,主角请我上场,我这个配角,没有不去的道理。”
车子调转方向,朝着西北方的星钢集团总部驶去。
星钢集团的总部,并不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厂区之内,而是位于市区边缘一片风景秀丽的湖畔。一栋三十层高的现代化玻璃幕墙大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前是修剪得如同高尔夫球场般完美的草坪和巨大的音乐喷泉。若不是楼顶上“星海钢铁集团”那几个龙飞凤凤舞的镀金大字,任谁也想不到,这座建筑的主人,会是那个污染了整条星江的“巨无霸”。
一辆黑色的宾利早已等在门口,将陆远一行人乘坐的公务车引导至地下停车场。从下车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护送”着,乘坐专用电梯,直达顶楼的董事长办公室。
电梯门打开,是一条长得望不到头的走廊,铺着厚厚的、能吸掉所有声音的羊毛地毯。墙上挂着一幅幅气势磅礴的山水画,每一幅都出自名家之手,价值不菲。
一个穿着得体、面带职业微笑的女秘书,将他们领到一扇厚重的红木门前。
“王董正在开一个重要的视频会议,请陆市长和各位稍等片刻。”她说完,便转身退下,将他们晾在了门外。
小陈的额头已经见了汗,这赤裸裸的下马威,让空气都变得尴尬起来。
陆远却毫不在意,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墙上的一幅画,甚至还走近了,仔细端详着上面的题跋和印章,仿佛真的是来参观画展的。
足足等了二十分钟,那扇门才从里面打开。
“陆市长,久等了,请进。”女秘书再次出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门后的世界,让小陈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个大到夸张的办公室,几乎占据了半个楼层。一面是整片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星海市的景色。另一面墙,则是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精装书籍和古董摆件。办公室中央,是一张能坐下二十人的巨型会议桌,而王振邦,就坐在那张桌子的尽头,身后是星海市的万里江山。
他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抬头,只是低头看着一份文件,仿佛陆远的到来,只是打断了他工作的微小插曲。
会议桌的两侧,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都是星钢集团的高管,一个个西装革履,面容严肃,目光如炬,像一排准备审判犯人的法官。
陆远径直走到会议桌的另一端,在王振邦的对面坐下,小陈和随行的环保局吴兴国局长等人,则有些局促地在他身后站定。
又过了两分钟,王振邦才仿佛刚刚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他合上文件,缓缓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终于落在了陆远的身上。
“陆市长,年轻有为啊。”他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那股居高临下的气场,却扑面而来,“今天在电视台,一番话说得是声情并茂,连我这个老头子,都差点被你感动了。”
陆远微微一笑:“王董事长,我只是把一些事实摆出来,让市民们有知情权。谈不上感动。”
“事实?”王振邦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向后靠在宽大的老板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陆市长,你所谓的‘事实’,就是几个老百姓在电话里哭哭啼啼?我告诉你什么是事实。”
他伸出一根手指:“星钢集团,去年为星海市贡献了九十七个亿的税收,占了全市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九。这个,是事实吗?”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星钢集团,以及相关的上下游产业链,为星海市提供了超过五万个就业岗位,背后,是五万个家庭,将近二十万人的生计。这个,是事实吗?”
最后,他拿起桌上的一个遥控器,按了一下。他身后那面墙上,一块巨大的屏幕亮了起来,上面开始播放星钢集团的宣传片。现代化的厂房,火红的钢水,一张张朴实的工人的笑脸,以及一座座由星钢捐建的希望小学和敬老院。
“陆市长,你看到的,是那条变了颜色的河。我让你看看,星钢的每一分利润,都变成了什么。变成了城市的道路桥梁,变成了孩子们的朗朗书声,变成了老人们的安稳晚年。你现在要为了那条河,把这些,全都砸了吗?”
王振邦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在环保局吴局长等人的心上。吴局长的头已经快要埋到胸口里,连看王振邦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陆远却依旧平静,他等王振邦说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王董事长,您刚才说的,都是事实。星钢对星海市的贡献,没有人会否认。但是,我这里,也有几个事实,想请您看一看。”
他没有拿出那份死亡名单,那不是现在该亮的底牌。他只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叠照片,轻轻推到了桌子中央。
照片上,是云州市自来水厂门口,排着长龙取水的市民,是医院里因为供水紧张而焦头烂额的医生护士,是一个孩子用浑浊的桶装水洗脸的特写。
“这也是事实。”陆远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下游的兄弟城市,一百万市民,因为我们,喝不上干净的水。他们的孩子,他们的老人,正在承受本不该承受的痛苦。”
王振邦瞥了一眼那些照片,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反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陆市长,你还是太年轻,太感性。”他摇了摇头,语气像是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晚辈,“环保改造,是要花钱的,是要技术的。你知道把星钢的环保系统全部升级到国际最高标准,需要多少钱吗?三百个亿!这笔钱,从哪里来?是你市政府给我,还是让我去把那一半的工人都解雇了?”
“技术上也不成熟,”他继续说道,“全世界的钢铁企业,都面临着污染问题,这是一个行业性的难题,不是我们一家能解决的。你不能要求一个发展中国家的企业,去承担发达国家都做不到的环保责任。”
他把所有问题,都归结为钱和技术,归结为这是一个“无解”的行业难题。
“王董事长,”陆远打断了他,“钱和技术的问题,我们可以慢慢谈。今天我来,是想确认一件事。星钢集团,作为星海市的龙头企业,愿不愿意,主动承担起自己的社会责任和环保责任?哪怕只是先拿出一个态度,制定一个分阶段整改的计划,让下游的兄弟城市,让全市的人民,看到你们的诚意。”
这是陆远给出的台阶。
然而,王振邦连踩上去的兴趣都没有。
他笑了,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傲慢的笑。
“态度?诚意?”他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陆市长,你搞错了一件事。星钢集团,是省属国企,我的直接领导,是省国资委,是省政府。我需不需要有态度,要对谁有诚意,轮不到你一个市长来教我。”
图穷匕见。
他终于撕下了所有伪装,露出了最蛮横、最真实的一面。
“我给你个忠告,陆市长。”王振邦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陆远,俯瞰着脚下的城市,“你的‘数字政府’,你的‘人才计划’,搞得都很好,很有想法。你就安安心心,去做你的事情,去当你的改革先锋。钢铁这个行业,水深,里面的门道,你不懂,也最好不要懂。”
“至于那条河,”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它已经这样流了几十年了,不也一样过来了吗?死不了人。”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吴局长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小陈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陆远看着王振邦那个不可一世的背影,脸上依然挂着那副平静的微笑。他缓缓站起身。
“多谢王董事长的坦诚。”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今天就到这里吧,不打扰王董事长处理公务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小陈和吴局长等人,如蒙大赦,连忙跟了上去。
当他们走到门口时,王振邦的声音再次从背后传来。
“陆市长,慢走,不送。”
那声音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傲慢与施舍。
回到车上,车厢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吴局长满脸通红,一个劲地向陆远道歉:“市长,对不起,我……我给您丢脸了。那个王振邦,他……他简直不把我们市政府放在眼里!”
小陈也一脸愤懑:“市长,他太嚣张了!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立刻向省里汇报他的恶劣态度?”
陆远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窗外,那栋玻璃大厦在夕阳下,像一柄刺向天空的利剑,冰冷而傲慢。
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吴局长,你觉得,一个医生在给一个危重病人做手术前,最先要做的是什么?”
吴局长愣住了,下意识地回答:“是……是全面的检查和诊断?”
“没错。”陆远点了点头,转过头,脸上是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今天,我不是去谈判的。”他看着一脸迷茫的下属们,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只是去完成一场诊断。现在,我已经清楚地知道了,这个叫‘星钢’的巨人,病在哪里,根有多深,以及,它最怕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把即将出鞘的手术刀。
“他以为他赢了。但他不知道,这场手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