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首原的夜,被红砖堡垒内万点灯火割裂。秦哲的小院里,暖炕烧得滚烫,炕桌上杯盘狼藉。炸土豆条的焦香、蒸番薯的甜糯、烈酒的辛辣,混杂成一种奇异而温暖的烟火气。李世民盘腿坐在炕沿,玄色锦袍的下摆沾着泥点和油渍,帝王威仪早已被烈酒和土豆炖羊肉的热气熏得模糊不清。他手里端着个粗陶碗,碗底残酒晃荡,映着炉火跳跃的光。
“秦卿…” 李世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意,眼神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对面同样面红耳赤的秦哲,“你方才说…离开?离开大唐?为何?!”
秦哲仰头灌下碗里最后一口“神仙倒”,辛辣的酒液如同火线烧灼喉咙,他哈出一口滚烫的酒气,眼神在醉意中透着一丝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清醒。
“为何?” 他嗤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炕桌上那块冰冷的、沉甸甸的“免死金牌”,金牌上狰狞的睚眦兽首在炉火下如同活物,“陛下…您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窗户,望向外面被工坊灯火映红的夜空,声音低沉下去:
“累啊…”
“防着这个…防着那个…”
“世家像一群饿狼,眼珠子绿油油地盯着咱们这块肥肉!”
“朝堂上那些酸丁,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把咱们淹死!”
“还有您…” 他顿了顿,目光转回李世民脸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坐在那太极殿的龙椅上…心里头…不也时刻绷着一根弦?防着我秦哲拥兵自重?防着我这龙首原…变成第二个瓦岗寨?!”
“叼!” 他猛地一拍桌子,碗碟跳起,“老子带着一万兄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是来给人当靶子!当眼中钉的!”
“活着!就想活个痛快!活个安稳!”
“可这大唐…” 他声音里透出浓浓的厌倦,“规矩太多!算计太多!刀子…也太多!”
李世民握着酒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发白。秦哲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割锯。他无法反驳。猜忌?防备?身为帝王,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他赐下免死金牌的那一刻,何尝不是将这柄双刃剑,同时悬在了自己和秦族的头顶?
“中原…秦人故土…” 李世民的声音干涩,试图抓住一根虚无的稻草,“你们…不正是回来了吗?”
“回来了?” 秦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身体前倾,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凉的火焰,“陛下!我们是人!不是他娘的泥塑木雕的神仙!更不是您史书上轻飘飘一句‘秦人归化’就能打发的!”
“是人!就得喘气!就得吃饭!就得…怕死!”
“最好的活法是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炕前来回踱步,狼皮大氅带起一阵风,“是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深山老林!大泽孤岛!带着兄弟们!开荒!种地!打渔!生娃!”
“没有世家!没有朝堂!没有皇帝!”
“就咱们秦族!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什么香水!肥皂!琉璃!火药!都他妈见鬼去!”
“老子就想…安安稳稳!看着兄弟们娶妻生子!看着娃儿们满地跑!”
“这大唐的富贵泼天…这中原的故土情深…”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李世民,声音带着一种巨大的、沉重的疲惫,“抵不过…活着!”
“轰——!”
李世民只觉得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颗惊雷!震得他浑身发麻!秦哲描绘的“归隐”图景,没有金戈铁马,没有朝堂倾轧,只有最朴素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活着”!这画面,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具冲击力!它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他帝王宝座下堆积的森森白骨,照出了他“贞观盛世”背后,那无数双因猜忌、恐惧而日夜难眠的眼睛!
“不!不行!” 李世民猛地从炕上弹起,酒碗脱手摔在地上,啪嚓一声碎裂!残酒溅湿了他的龙袍下摆!他浑然不觉,一把抓住秦哲的手臂,手指如同铁钳,眼中爆发出近乎绝望的挽留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
“秦卿!你不能走!”
“朕…朕答应你!”
“免死金牌!朕的血誓!龙首令!都给你!”
“朕…朕信你!朕绝不猜忌!”
“朕…朕需要你!大唐…需要你!”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完全不像一个执掌乾坤的帝王,倒像一个即将失去最后依靠的溺水者!
秦哲缓缓转过身,看着李世民那双因激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龙袍上刺目的酒渍和泥污,看着他紧抓着自己手臂、微微颤抖的手指。炉火跳跃,将两人拉长的影子投在红砖墙上,如同两只抵死纠缠的困兽。
沉默。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许久,秦哲紧绷的肩膀缓缓松弛下来。他轻轻掰开李世民的手,脸上那层凶戾和疲惫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一抹近乎无奈的、带着一丝暖意的笑容。
“行了行了…陛下…” 他声音放缓,带着浓重的鼻音,“看把你急的…我这不是…还没走嘛!”
他弯腰,捡起地上摔碎的粗陶碗,随手丢到墙角,又拿起酒壶,给李世民和自己各倒了一碗新酒。
“坐!” 他拍了拍炕沿,“酒还没喝完呢!急什么!”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秦哲端起酒碗,递到他面前,眼神坦荡,带着一种江湖兄弟般的赤诚:
“陛下,今天…咱们把话都摊开说了!”
“您拿我当朋友!当兄弟!这份情…我秦哲!认!”
“秦族一万多兄弟!认!”
“您对得起咱!咱就对得起您!”
他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滴在狼皮坎肩上!
“啪!” 他将空碗重重顿在炕桌上!
“秦族!不走了!”
“就扎根在这龙首原!”
“跟您!跟这大唐——”
“绑!死!了!”
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一字一句,如同淬血的钢钉:
“世家?朝堂?突厥?…”
“管他娘的是谁!”
“敢动您一根汗毛!”
“敢挡着咱们过好日子!”
“秦族一万把刀!就把他剁碎了!填泾水河!”
“至于您担心的…”
秦哲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掌控一切自信的弧度:
“归心?”
“不用您操心!”
“咱们秦族…帮您‘归’!”
他手指猛地指向窗外灯火通明的工坊:
“香水!香皂!琉璃!卖给那些贵妇小姐!让她们吹枕头风!让她们知道,跟着陛下您…才有好日子过!”
“五文钱的‘秦布·暖’!卖给长安城的穷苦百姓!让他们冬天冻不死!让他们知道…这暖和的布!是陛下您…默许咱们秦族弄出来的!”
“土豆!番薯!等您收拾了那些碍眼的杂碎!咱们就撒遍大唐!让地里刨食的农人…吃饱饭!让他们知道…这活命的粮!是陛下您…给的活路!”
“还有那‘龙首小吃街’!”
“朱雀门外!炊烟一起!香气一飘!”
“让那些赶集的、做工的、读书的…花几文钱!就能吃上热乎的!吃饱肚子!”
“让他们知道…”
秦哲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炸响,带着一种改天换地的狂野和不容置疑的自信:
“这大唐的天!是陛下您撑着的!”
“这大唐的地!是陛下您护着的!”
“这大唐的烟火气…是陛下您…许给万民的!”
“民心所向…”
他端起李世民面前那碗酒,塞进他冰凉的手里,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
“不就是…这么‘归’的吗?!”
“陛下!来!”
“干了这碗!”
“咱们兄弟…”
“一起——”
“把这大唐的天…”
“给它——捅!亮!堂!了!”
“好——!!!”
李世民浑身剧震!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巨大震撼、无匹豪情和一丝灵魂颤栗的热流,如同火山熔岩般,狠狠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猛地举起酒碗!眼中血丝密布,却爆发出比炉火更炽烈的光芒!
“秦卿!”
“好兄弟!”
“干——!!!”
两只粗陶碗重重撞在一起!
酒液四溅!
如同歃血为盟!
炉火猛地爆出一团耀眼的火星,将两人紧握酒碗、目光如炬的身影,连同炕桌上那块冰冷沉重的免死金牌,一同烙在了红砖墙壁上!那影子,扭曲、狂放、带着血腥的承诺和毁灭的狂想,在贞观二年的寒夜里,无声咆哮!
窗外,龙首原最高的了望塔上,值夜的红棍透过单筒望远镜,看到泾水河下游的冰面上,几个鬼祟的“行商”身影,正用突厥语低声传递着什么,目光死死锁定着这片灯火通明的“龙巢”。而在更远的太极殿深处,韦贵妃抚摸着那尊流光溢彩的琉璃佛像,指尖划过佛座下那个微不可查的“秦”字金篆,艳丽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怨毒如蛇蝎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