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那句带着深深无力感的质问,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在沉寂的两仪殿内炸开了锅!
“陛下!万万不可!”
第一个高声反对的,竟是长孙无忌!他猛地踏前一步,脸色因激动而有些涨红:“陛下!朝廷自有法度,百官各有职司!岂能因一时效率不畅,便…便再去求助于外…外人?此例一开,国将不国!朝廷威严何在?六部体统何存?!”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深知,一旦让那些高效得不像话的红棍再次回来,甚至长期扎根,他这些传统世家出身、讲究按部就班的官员,将彻底被边缘化!
“辅机此言差矣!”杜如晦立刻皱眉反驳,语气急促,“何为体统?何为法度?体统法度,当为办事而设,非为掣肘而生!如今各地新政推进迟缓,军需调配凝滞,陛下忧心如焚,这难道是体统想要看到的吗?事急从权!”
“从权?”房玄龄接过话头,他面色沉凝,语气却相对缓和,试图充当调停者,“陛下,克明与辅机,所言皆有道理。此事…此事或许并非简单的‘快与慢’之争。”
他看向李世民,目光深邃,缓缓道:“臣以为,此乃…文化之差异,积习之难改。”
“文化差异?”李世民眉头紧锁,“玄龄,此言何意?”
房玄龄拱手道:“陛下明鉴。龙首原那些人,行事风格…雷厉风行,目标明确,不重虚礼,唯结果论。他们如同一把…锋利的快刀,能斩断一切繁琐纠缠,直抵核心。此乃其‘文化’。”
他话锋一转,指向殿外,仿佛指向整个庞大的官僚体系:“而我朝廷百官,沿袭前隋乃至两汉之制,讲究程序正义,注重层级汇报,强调相互制衡,公文往来皆有定式。此乃百年乃至数百年积淀之‘文化’。稳重,周全,却难免…迟缓。”
“此两种‘文化’,本无绝对优劣之分,只是…适用场景不同。”房玄龄叹了口气,“龙首原之法,适用于攻坚克难,开拓急务。朝廷之法,适用于承平之时,维稳守成。”
“如今陛下欲开创盛世,正是新旧交替、百事待举之时,自然觉得龙首原之‘快刀’顺手。然…若长期以此‘快刀’处理日常政务,臣恐…其过于刚猛,缺乏缓冲,易生疏漏,甚至…破坏制衡之基。”
房玄龄这番话,引经据典,剖析深刻,听得众人纷纷点头,连长孙无忌脸色都缓和了不少。
“房相此言,老成谋国!”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立刻出列附和,“朝廷运转,非是市井买卖,岂能一味求快?程序虽繁,乃为防微杜渐!制衡虽缓,乃为社稷安稳!若为求效率而废弛法度,与暴秦何异?!”
“荒谬!”马周年轻气盛,忍不住厉声反驳,“依老大人之言,莫非这效率低下、公文旅行、相互推诿,反倒成了‘社稷安稳’的基石了?!如今北疆互市等着钱粮,各地新政等着人手,边防将士等着军械!这些事,等得起吗?!等你们走完程序,黄花菜都凉了!”
“黄口小儿!懂得什么?!”老御史气得胡子直抖,“国之重器,岂容轻慢!”
“轻慢?”程咬金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哇呀呀一声吼,声震殿宇,“俺看你们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简单一件事,非要你画个圈,我打个钩,他盖个印!折腾来折腾去!有这功夫,仗都打完了!俺就觉得龙首原那帮小子好!办事痛快!陛下!要不…俺老程去跟秦二爷说说情?”
“程知节!休得胡言!”长孙无忌立刻呵斥,“朝廷体统,岂容儿戏!”
“儿戏?”李孝恭苦笑一声,出来打圆场,“陛下,诸位…且听我一言。房相所言文化差异,确是根本。然…马周所言事急从权,亦是实情。”
他看向李世民,诚恳道:“陛下,臣以为,或可…折中?”
“如何折中?”李世民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是否可…不请回全部红棍,而是…请回少数几人?”李孝恭斟酌道,“请他们…并非直接处理政务,而是…作为‘顾问’?教授六部新吏,那些…高效的文书处理之法,流程简化之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如此,既提升了朝廷自身效率,又…保全了朝廷体面与法度?**”
这个提议,让众人眼睛一亮。
“郡王此议,或可一试!”杜如晦立刻表示支持。
“哼,恐是引狼入室!”长孙无忌低声嘟囔,但语气已不似先前坚决。
“俺看行!”程咬金嚷嚷,“赶紧学!学完了咱自己也快起来!”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觉得似乎找到一条出路时。
一直沉默的房玄龄,却又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
“郡王之法,初衷是好的。但是…”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怕是难以见效,甚至…会适得其反。”
“为何?”李世民追问。
“因为…文化,是学不来的。”房玄龄目光扫过众人,“龙首原那套法子,非止是技巧,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精气神’!是绝对服从的执行力,是打破常规的勇气,是唯效率至上的价值观!”
“这些…”他指着殿内的衮衮诸公,“…是我们这些读圣贤书、循孔孟礼、在旧有体系中浸淫半生的人,能够轻易学会、甚至愿意去学的吗?”
“即便请来几位‘先生’,”房玄龄继续道,“他们教的‘渔’,我们的官吏,真的敢用吗?简化流程,是否会被视为僭越?越级汇报,是否会被视为目无尊上?打破成例,是否会被视为离经叛道?”
“最终结果,恐怕是…‘先生’们被同化,或者…被孤立、排挤,黯然离去。一切…涛声依旧。”
房玄龄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再次浇灭了众人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殿内,再次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和绝望。
所有人都明白,房玄龄说的是血淋淋的现实。那不是技术的差距,是基因层面的不同。
良久,李世民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发痛的额角,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无力:
“罢了…罢了…”
“玄龄…你说得对。是朕…想当然了。”
“文化差异…积习难改…非一日之功啊…”
他睁开眼,看着下面一群束手无策的重臣,长长叹了口气:
“既然…暂时无两全之法…”
“那…就先这样吧。”
“各部…加紧磨合,尽力…加快些吧。”
“朕…朕再想想…再想想…”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妥协。
一场关于效率的激烈辩论,最终在认识到深层文化冲突的难以调和后,无奈地…暂时搁置了。
众臣面面相觑,脸上都火辣辣的,心中五味杂陈。他们赢得了“体统”的保卫战,却输掉了“效率”的进取心,更在皇帝面前,暴露了整个体系的臃肿与无力。
“臣等…遵旨。”众人躬身领命,声音低沉。
他们退出两仪殿时,背影在灯笼的拉扯下,显得有些佝偻和沉重。
李世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看着那空无一物的御案,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笃…笃…笃…”
声音缓慢而固执,仿佛在不甘地叩问着什么。
效率与体统,快刀与稳舟,真的…无法共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