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血痕，黑紫色的，像恶毒的蜈蚣，死死扒在雪地上，一路蜿蜒，消失在枯木林的深处。空气里除了硝烟和血腥，还有一股子东西烧焦后的恶臭，吸进肺里，刮得生疼。
我们几个人僵在崖上，像被冻住的木头桩子。疤脸手里的掷弹筒“哐当”一声掉在雪地里，他也浑然不觉。刚刚那点劫后余生、缴获宝贝的兴奋，被这冰水浇头的现实砸得粉碎，连点烟都没冒。
紫英第一个动起来。他猛地扑到那堆电台碎片前，手指颤抖着扒拉了几下，似乎想从里面找出点什么活气。没有。只有冰冷的、扭曲的金属和断线。
他又冲到岩壁下，看着那些激烈的弹痕和喷溅状的血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冷的石头，指甲裂了，渗出血，他也感觉不到。
“搜！”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活要见人……死……见尸！”
我们像被鞭子抽了一样散开，发疯似的在据点周围搜寻。每一块岩石后面，每一处可能藏身的缝隙，都翻遍了。
没有。除了更多打空的弹壳，几片被撕碎的灰布条，什么都没有。
李参谋，老葛叔，那些伤员……像被这山一口吞了，连点骨头渣都没剩下。
只有那一道道刺目的血痕，无声地指向林子深处。
“追……”紫英眼睛红得吓人，喘着粗气，抓起地上一条步枪就要往林子里冲。
“不能追！”大山猛地拦住他，声音发颤，“队长！看这血……拖出去老远……鬼子肯定留了人守着！咱这点人，这点家伙，追上去就是送死！”
“那怎么办？！就在这干等着？！”紫英猛地甩开他，吼声里带着哭腔，“老李他们……可能还活着！”
“活着更糟！”疤脸突然嘶哑地开口，他蹲在地上，看着那些血痕，脸上肌肉抽搐，“鬼子……鬼子有时候……不当场打死……他们……他们拖回去……修炮楼……当靶子…………”
他的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恐惧攥住了心脏。
我胃里一阵翻搅，差点吐出来。看着那延伸向黑暗的血痕，仿佛能听到同胞临死前的哀嚎和鬼子狰狞的笑声。
紫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两步，靠着一块焦黑的岩石，慢慢滑坐下去。他把脸深深埋进掌心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颤抖。
我们剩下的这几个人，围站在那里，看着头儿崩溃，看着眼前的惨状，看着林子里那未知的、血淋淋的结局。寒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像刀子刮。
刚刚弄回来的弹药和那具掷弹筒，就扔在脚边，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和沉重。东西搞到了，人没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紫英猛地抬起头，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麻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挖。”他声音平静得吓人，“把能吃的，能用的，都挖出来。粮食，药，家伙什。”
没人问为什么，也没人反对。默默地动起来，用刺刀，用手，在炸塌的废墟里翻找。冻土坚硬，手指很快磨破，但没人停下。
找到了一点被压扁的、混着泥土的炒面疙瘩。找到了小半袋胡师傅没来得及用的黑火药。找到了几把卷了刃的刺刀和一把没了枪托的破步枪。
每找到一点东西，心就往下沉一分。
最后，我们把所有找到的东西，连同新缴获的弹药和那具掷弹筒，都堆在了一起。
紫英看着那点可怜的家当，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
“装起来。”他命令道，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默默地走过去，伸出手，触碰那些东西。粮食、弹药、武器……一件件消失在掌心，存入那个仿佛无尽的空间。那具冰冷的掷弹筒最后消失时，我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力量感，只有一种被塞满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现在，”紫英的目光扫过我们这几个残兵，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碴子，“咱们就剩这几个人了。电台没了，和上级联系断了。李参谋他们……凶多吉少。”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里那种偏执的光越来越亮。
“但咱们还没死绝。”
“鬼子想让咱们死，想让咱们散。咱们偏不！”
“从今天起，没大部队了，没上级命令了。就咱们几个。咱们就是一支队！咱们自己打！”
他猛地一指那血痕消失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厉：
“他们抓咱们的人，烧咱们的窝！这仇，得报！”
“他们往哪儿去，咱们就跟到哪儿！咬不死他，也膈应死他！让他们知道，这山里，还有咱中国人没死绝！”
疤脸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干！队长！你说咋干就咋干！”
大山也重重一点头。
所有人都看着紫英，看着这个刚刚失去一切、仿佛要从绝望里淬炼出刀锋的年轻指挥官。
我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握紧了依旧残留着物品触感的右手。
空间能装下武器弹药，
却装不下这滔天的恨和痛。
也好。
那就，
把它们，
都变成烧向敌人的火！
紫英开始布置。他没急着去追那明显的血痕，那太像陷阱。
“大山，你脚力最好，往前摸，看看鬼子大队往哪个方向去了，有没有留下尾巴。疤脸，你熟悉这片山，找找还有没有其他小路能抄过去。我……”他看了一眼那血痕，“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点别的线索。”
他看向我：“你，留守。把这地方再彻底搜一遍，看看还有没有能用的。注意隐蔽。”
我们分头行动。
我留在废墟上，一寸寸地翻找。其实知道找不到什么了，但机械的动作能暂时压住心里那股翻腾的情绪。
手指在冰冷的碎石和冻土里摸索，突然，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扒开浮土和雪，是一个小小的、被熏得发黑的木头兔子，雕工很粗糙，耳朵缺了一块。是栓柱之前没事时刻着玩的，他说等打完仗，给他想象中小妹妹的。
我握着那木头兔子，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眼前闪过那小子呲着牙傻笑、鼓捣炮仗的样子，闪过他最后冲出去的身影……
鼻子猛地一酸。
赶紧把木头兔子揣进怀里，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逼回去。
不能哭。没时间哭。
过了一会儿，紫英先回来了，脸色更加阴沉。他手里拿着半截烧焦的皮带扣，上面隐约能看到一点模糊的编号。
“是老李的……”他声音沙哑，把皮带扣死死攥在手心，指节捏得发白。
很快，大山和疤脸也陆续回来。
“鬼子大队往西南方向去了，脚印杂得很，看不出拖没拖人，但肯定有后卫部队打扫痕迹，抹得很干净。”
“西边有条采药的小道，能绕到黑风沟前面，就是不好走，陡得很。”
紫英沉默地听着，目光在地上那早已凝固的血痕和西南方向之间来回移动。
“不对……”他忽然喃喃自语，“打扫痕迹……太干净了……像是怕人跟着……”
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起来：“他们想引咱们往西南追！李参谋他们……可能被往别的方向带了！”
“哪个方向？”疤脸急问。
紫英没回答，目光再次投向那血痕，又缓缓移开，扫视着周围的地形，眼神疯狂闪烁，像是在推算着什么。
突然，他目光定格在东南方向一片更加茂密、地势更陡峭的原始林。
“那边……”他手指过去，“往那边搜！注意隐蔽！看看有没有新的痕迹！”
我们立刻朝着东南方向摸去。雪深林密，极难行走。仔细搜寻了快一个时辰，就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大山突然发出了极低的口哨声！
我们立刻围过去。
只见在一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乱石坡下，极其隐蔽的角落里，有几片刚刚被踩断的枯枝，断口还很新。旁边的雪地上，有一个模糊的、被刻意用雪掩盖过、却还是能看出轮廓的……脚印？不止一个！
而且，方向直指东南那片更险恶的老林！
“妈的！真让鬼子耍了！”疤脸骂了一句。
紫英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反而更加凝重：“他们故意绕路，往这没人去的老林里钻……肯定没打好主意！”
他蹲下身，仔细看着那模糊的脚印，又看了看陡峭的乱石坡和深处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林子。
“追。”他站起身，声音冷得像脚下的冻土，“就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一闯。”
我们再次踏上追踪的路。这一次，更加小心，更加沉默。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危险上。
那血迹早已消失，只能凭借微乎其微的痕迹和紫英那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向前摸索。
林子里越来越暗，越来越静，连风声似乎都被浓密的树冠挡住了。只有我们踩雪的咯吱声和压抑的呼吸。
突然，最前面的紫英猛地停下脚步，举起了拳头！
所有人瞬间蹲下，屏住呼吸。
前方，隐约传来了一点声音……不是风声，不是动物……
是……铁锹挖土的声音？还有……压抑的、极其轻微的……呜咽？
紫英脸色骤变，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们从侧面悄悄包抄过去。
借着枯木和岩石的掩护，我们一点点靠近。
声音越来越清晰。挖土声，沉重的喘息声，还有……鬼子压低的、不耐烦的呵斥声！
透过最后一道枯木丛的缝隙，我们看到了一幕令人血液冻结的景象——
一片林间空地上，挖了好几个深坑！十几个鬼子兵正端着枪，监视着几十个被反绑双手、用破布塞住嘴的中国人！看穿着，有我们的伤员，有靠山屯的乡亲！李参谋和老葛叔赫然在其中！他们还活着！
但情况岌岌可危！几个鬼子正粗暴地把人往坑里推！他们不是在转移俘虏！他们是要……活埋！
“操你姥姥！”疤脸眼睛瞬间就红了，枪口猛地抬起来！
“别动！”紫英一把按住他，眼睛死死盯着下面，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极度压抑的、即将爆发的疯狂，“有机枪！正面冲……全都得死！”
果然，空地边缘，一挺歪把子机枪架在那里，射手的手指就搭在扳机上！
怎么办？！眼看着鬼子已经开始填土！
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
紫英猛地扭头，目光死死盯住我，那眼神像是在燃烧。
“鸢焰！”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碾出来，“那东西……那能烧起来的东西……还能用吗？”
我心脏猛地一缩！血火！
“对准那机枪手！还有那几个拿铁锹的畜生！”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烧！给我往死里烧！”
“别怕副作用！烧完了！老子背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