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时光缓缓坐下。
那张巨大的黑檀木会议桌，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沙盘。
他看向左手边第一位的王座，看向那个宛如入定老僧，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楼公子。
他知道，这是整个“扑街者联盟”里最不稳定，但也最具毁灭性的因素。
一个纯粹的“艺术家”（表面上的）。
对这种人，不能光谈钱。谈钱，是对他“艺术人格”（人设）的侮辱。
也不能只谈市场。谈市场，他会端起来骂你庸俗不堪。
对付这种“艺术家”的最好方式，就是用艺术。用一种，比他更虚无、更缥缈、更高级、更无法被证伪的……艺术。
说得更准确一点，就是送他一顶镶着金边的高帽！
鲜时光内心组织了一下语言，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为艺术献身的沉痛。
“楼导！”
他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仿佛一个跋涉在沙漠里终于看到最后一小片绿洲的旅人。
“在讨论具体的拍摄方案之前，我想先请您看一些东西。”
他没有拿出合同，也没有拿出预算表。他从手边推出了一份装订成册的厚厚文件。
那不是剧本，那是他让小助理加班加点，从各大读书网站、社交媒体上搜集打印出来的……
《魔都堡垒》读者差评集锦，精选版！
文件被推到了楼公子面前的桌面上。
楼公子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
封面上几个加粗、加黑、倾斜充满了视觉冲击力的打印大字，仿佛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一部除了打架，一无是处的垃圾！”
“男主角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打外星人吗？他的内心呢？他的挣扎呢？没有！”
“剧情空洞，逻辑喂狗，作者是不是觉得只要场面够大，读者就会高潮？”
鲜时光看着楼公子脸上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
“贾导，您看到了吗？”
“这就是我们的观众，对这部作品最真实的呐喊！”
“他们在批评什么？他们不是在批评打斗不精彩，不是在批评特效不够宏大！”
“他们是在批评这部作品，没有灵魂！空洞！无聊！”
鲜时光说到这里，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贾科长。
他的气场在这一刻，从一个运筹帷幄的资本家，变成了一个为了艺术理想即将与全世界为敌的……堂吉诃德！
“所以！楼导！您是拍文艺片的大师！是华语影坛最懂‘人’的导演！”
“这一次，我不要您去迎合那些所谓的市场！我不要您去重复那些好莱坞式的廉价感官刺激！”
“恰恰相反！”
“我要您，完完全全地，彻彻底底地，坚持您自己的艺术风格！”
“我要您用您拍《黄土地纪事》那种纪实主义的手法，用您拍《城中村浮生录》那种冷静到残酷的视角，去拍这部……科幻大片！”
此言一出，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王河林扶着眼镜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光头强更是张大了嘴，他那装满了代码的脑袋里已经出现了无数个报错的弹窗。
用拍……纪录片的方式……拍科幻？
这……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组合？
这不就是让一个国宴大厨，用分子料理的手法去炒一盘……猪大肠吗？
然而，鲜时光的表演还在继续。
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乎癫狂，像一个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自己疯狂理念的知己。
“贾导！您听我说！”
“我们不要宏大叙事！我们不要拯救世界！那些东西太虚伪了！太空洞了！”
“外星人入侵？那是什么？”
“不！那不是一场灾难！”
“那只是一个背景！一个符号！一个冰冷沉重，象征着‘工业化社会对人的异化’与‘现代性危机’的巨大符号！”
楼公子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鲜时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他知道，鱼儿，开始上钩了。
他决定，再加一把猛料！
“所以，在我们的电影里，核心是什么？”
“是人！”
“是那些活生生的，在冰冷的钢铁城市里，在巨大的末日阴影下，孤独、彷徨、迷茫、不知所措的……普通人！”
“我心目中的男主角，当他开着机甲面对着铺天盖地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外星巨兽时，他脑子里思考的，不应该是‘为了人类的荣耀’，不应该是‘为了保卫家园’！”
“他应该是在想……”
鲜时光深吸一口气，用一种仿佛充满诗意的语调，说出了那句足以颠覆整个电影史的台词：
“……今天的房贷，要怎么还？”
“……”
“……”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连王河林这位杠精祖师爷，都一时间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抬杠的逻辑支点。
因为鲜时光此刻的发言，已经完全超出了逻辑的范畴，进入了某种……神学的领域。
但鲜时光还在输出。
“还有女主角！当她躲在城市的废墟里，看着半个城市都在燃烧，末日降临时，她最关心的，不应该是人类的未来！更不应该是去哪里寻找避难所！”
“她应该是拿出一个摔坏了的限量版包包，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划痕，眼神空洞而绝望地喃喃自语……”
“……它，是不是，就此绝版了？”
“您明白了吗？楼导！”
鲜时光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感染力！
“我不要英雄！我只要凡人！”
“我不要燃！我只要丧！”
“我不要热血沸腾！我只要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无能为力的宿命感！一种人物与环境之间，无法被调和的极致疏离感！”
“我要让观众们看完我们的电影走出电影院的时候，不是在讨论谁拯救了世界，而是抬起头看着城市里灰蒙蒙的天空，看着身边川流不息的麻木人群，然后发自内心地问自己……”
“……我，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