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的腥腐气息被黎明前最浓重的湿冷雾气锁在密闭的货箱内,几乎令人窒息。
顾玄的呼吸却平稳如初,仿佛与这片死寂融为一体。
他的心跳是这方寸黑暗中唯一的活物,每一次搏动,都像一记沉闷的雷鼓,将一缕缕酥麻的淡金色电流逼入四肢百骸。
雷角真血的霸道力量正以一种蛮横却有序的方式,重塑着他的肉身。
“镇魔殿。”他心念微动。
识海中,古朴的殿堂虚影依旧沉寂。
左侧那扇镌刻着熔炉与铁锤的“炼器阁”殿门,依旧被一道道暗金色的锁链死死封印,纹丝不动。
然而,殿堂中央那口“万法池”却景象迥异。
池水仅有浅浅一层,却翻涌着奇异的微光。
池底两道繁复的纹路,其中一道早已光华璀璨,而第二道,在吸收了乌剌与苏廿三那两滴蕴含着异域法则的真血后,此刻已然亮起了九成九,只差最后一丝微末的能量便可彻底圆满。
“别看了,”一个空灵又带着几分焦躁的声音在顾玄识海中响起,正是那艘与他性命相连的白骨舟灵,“你的麻烦来了。面母那个老东西,已经察觉到你身上携带的‘污染源’,她不会让你轻易带着通行令离开鬼市。”
舟灵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愈发凝重:“她动了三重杀手。第一波,是‘无面巡’,那些东西没有眼睛,只靠嗅探谎言和伪装的气息来定位,你避开了它们。现在来的是第二波,‘覆影犬’,鬼市里最难缠的猎犬,它们不追血肉,不循气味,只噬咬外来者的因果线。”
“第三波呢?”顾玄的意识冷静地问。
舟灵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化作一声冷哼:“第三波……是你带来的那个女人。”
这句话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入顾玄波澜不惊的心湖。
他带来的女人,苏廿三?
可她已经死了,真血都被自己取走,一个死人,如何成为第三重杀手?
思绪未落,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穿透了厚重的铁皮箱壁,钻入耳中。
来了。
顾玄眼帘微垂,透过货箱壁上一道狭窄的锈蚀缝隙向外望去。
晨曦前的黑暗粘稠如墨,一只体型矫健的犬类生物正无声无息地踱步而来。
它通体漆黑,仿佛由凝固的影子构成,连一丝杂毛都无,最诡异的是它的双眼,那里没有瞳孔,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覆影犬!
它停在货箱不远处,黑洞般的眼眶转向顾玄藏身的方向,鼻尖在潮湿的空气中轻轻抽动。
它在嗅,在追寻那条不属于这片沼泽的、来自外界的因果线。
顾玄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刻意放缓。
他知道,自己只要稍有异动,哪怕只是一个念头,掀起的因果涟漪都足以让这头怪物瞬间锁定自己。
他缓缓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血囊,正是之前从乌剌身上取来的血液。
拔开塞子,他小心翼翼地倾倒,只让一滴粘稠的血液滴落在脚下的泥沼之中。
紧接着,他指尖一缕微不可察的淡金色电流悄然探出,正是来自雷角真血的力量——【微电游走】。
这缕电流精准地刺入那滴血液,以一种特定的频率轻微刺激着。
瞬间,一股刚刚使用过血脉之力的独特残留波动,以那滴血为中心,微弱却清晰地扩散开来。
这波动完美模拟了乌剌在战斗后,气息不稳的状态。
货箱外,那头覆影犬猛地一震,黑洞般的眼眶骤然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因果的丝线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脉爆发”扰动,指向了更为清晰、更为混乱的源头!
“吼!”
一声低沉的咆哮,覆影犬四足发力,化作一道离弦之箭,朝着远处激射而去!
数十丈外的一片芦苇荡中,刚刚摆脱追兵、正扶着一棵枯树剧烈喘息的乌剌,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便感到一股致命的危机从背后袭来。
他惊骇回头,只看到一道漆黑的影子扑面而来,随即,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划破了沼泽的宁静。
货箱的阴影里,一道滑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贴近,秤无脚那张布满鳞片的脸上,挤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声音压得极低:“大人好手段,一滴血就引开了覆影犬。不过……您似乎还差第三滴真血吧?可惜了,那个叫苏廿三的女人已经死透,真血也该消散了。”
顾玄推开锈迹斑斑的箱门,缓缓走出,目光落在远处传来的惨叫声上,眼神毫无波动:“未必。”
他抬起手,掌心之中并非什么血珠,而是一小块指甲盖大小、呈灰白色的结晶体,上面布满了蜂窝状的细孔。
“这是……蜉蝣残核?”秤无脚眯起了眼睛,显然认出了这东西的来历。
“早年在冥河猎杀一头浮尸时,从它体内挖出来的。”顾玄淡淡解释道,“这东西本身无用,但寄生在其中的一种拟态虫,却有奇效。”
话音未落,他指尖逼出一滴殷红中带着几分诡异墨绿的巫血,滴落在残核之上。
巫血迅速渗入那些细密的孔洞,紧接着,顾玄催动了识海中的万法池。
嗡——
一股微弱却蕴含着至高法则的震荡之力,从他体内传出,精准地作用于那枚残核。
只见灰白色的残核开始剧烈蠕动,仿佛活了过来。
在巫血的引导和万法池的震荡下,它的形态飞速变化,颜色也由灰白变为了剔透的血红,内部甚至隐隐有金色的脉络在搏动。
数息之后,一枚散发着磅礴生命气息,外观与真正的异脉真血毫无二致的“伪真血珠”,静静地悬浮在顾玄掌心,甚至连心跳般的搏动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秤无脚死死地盯着那颗珠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与狂热的复杂神情。
他凑近了,几乎要把鼻子贴上去,许久,才猛地向后一仰,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大笑:“妙!妙啊!若非亲眼所见,连我都差点信了!大人,您真是个……天才!”
就在此时,鬼市的中心,面母那高耸的座台方向,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
“面母!你还我皮!还我名!”
一道凄厉的嘶吼响彻云霄,刺面刀客十三娘手持两把弯刀,如同一头发狂的雌豹,率领着一群同样被毁去容貌的“无面者”,悍然冲向了面母的座台。
刀光翻飞如雪,所过之处,那些戴着白色面具、行动僵硬的侍卫纷纷被斩成碎片。
十三娘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座台最高处那个被层层绷带包裹的臃肿身影。
“你早不是我的徒弟了。”面母的声音毫无感情,带着金属般的冷漠,“你的脸,早就被我拿去喂了狗。”
“我杀了你!”十三娘双目赤红,一刀劈开最后的阻碍,直取面母。
整个鬼市的注意力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叛乱吸引了。
“好机会。”顾玄眼中精光一闪,趁着混乱,身形如鬼魅般穿过骚动的人群,悄无声息地登上了侧面的石台。
石台中央,镶嵌着一面古朴的铜镜,镜面光滑如水,正是鬼市的“验血仪”。
传闻此镜能鉴别天下万血,唯有蕴含着独特法则的异脉真血,才能点亮镜心深处的符文。
顾玄没有丝毫犹豫,屈指一弹,那颗精心伪造的“伪真血珠”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古铜镜的镜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正在激战的十三娘和冷眼旁观的面母,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来。
一息,两息……
铜镜毫无反应。
秤无脚的呼吸都停滞了,难道……失败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场闹剧时,刹那间,古铜镜猛地一震,镜心位置,一道璀璨夺目的金色光芒冲天而起!
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浩瀚,瞬间将整个灰暗的鬼市照得亮如白昼!
全场哗然!
“亮了……竟然真的亮了!”
“第三滴真血!他真的拿到了!”
面母缓缓转过头,那层层绷带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虚空,死死地锁定在顾玄身上。
许久,她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你……通过了。”
一枚由惨白骨头打磨而成的牌子,从她袖中飞出,落在顾玄面前。
牌子上,用鬼市独有的文字刻着两个大字:通行。
顾玄一把抓住骨牌,转身便要退下。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噗嗤!”
十三娘终于力竭,却也在最后关头,一刀斩断了最后一个阻拦她的面具侍的头颅。
滚烫的鲜血冲天而起,不偏不倚,尽数喷洒在正欲转身离去的顾玄的背影之上。
顾玄的脚步顿住了。
全场瞬间死寂。
面母阴冷的声音幽幽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之下传来:“毁我仪仗者,死。庇护毁面者,同罪。”
轰隆隆!
话音刚落,整座鬼市开始剧烈地颤抖、崩塌!
脚下的石台龟裂开一道道深不见底的缝隙,四周悬挂的绿色灯笼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无尽的黑暗与沼泽的泥浆从地底翻涌而上,要将这里的一切彻底吞噬。
顾玄冷眼旁观着这末日般的景象,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他忽然扬手,将那枚足以让无数人为之疯狂的通行令,朝着阴影中的秤无脚抛了过去。
“替我保管三天。”
话音未落,他不再有任何迟疑,纵身一跃,直接跳入了身下那翻涌着浑浊泥浆的沼泽裂缝之中!
秤无脚下意识地接住骨牌,还没来得及理解顾玄的用意,便看到那道身影已被泥潭彻底吞没。
下一刻,沼泽水面猛然炸开!
一艘通体由森森白骨构成的诡异小舟,感应到主人的召唤,破水而出!
顾玄稳稳地落在舟首,白骨舟没有桨,却自行划开泥浪,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沼泽深处驶去。
舟行百丈,顾玄回望,曾经喧嚣诡异的鬼市,已然彻底沉入泥潭,只剩下几个巨大的旋涡,仿佛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也就在这时,他识海中的镇魔殿,终于传来了期待已久的回应。
【伪血验证成功,引动法则共鸣,万法池第二道纹路……圆满!】
万法池的池水瞬间沸腾!
那两滴真正的异脉之血,与刚刚被铜镜法则之力淬炼过的“伪血”能量,同时从池底飞出,悬浮于空中。
三股力量彼此吸引、排斥,最终竟奇迹般地开始融合!
它们没有化作一滴更大的血珠,而是在旋转中形成了一个不断收缩的微型漩涡。
漩涡中心,是深邃的黑暗,仿佛连接着某个未知的维度。
最终,这个微型漩涡呼啸而下,没有停留在万法池中,而是直接沉入了顾玄的丹田气海。
几乎在同一瞬间,顾玄浑身一震。
他听到了。
那熟悉的,在无数次梦境中响起的划桨声,那“哗啦……哗啦……”的节奏,这一次,不再是来自遥远的梦境,也不是来自脚下的白骨舟。
它源自自己的胸腔,与他的心跳声,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而在鬼市沉没的沼泽底部,那枚被顾玄抛出、又被秤无脚失手跌落的通行令,正静静地躺在淤泥之中。
突然,骨牌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一只布满鳞片、指甲尖利的手从旁边的烂泥中猛地伸出,一把将通行令死死攥住。
秤无脚的身影从泥浆中缓缓浮现,他舔了舔嘴唇,看着白骨舟消失的方向,低声笑道,声音中充满了贪婪与期待。
“下次见面……该连本带利,一起收了。”
他不知道,他口中的“下次”,将会是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而顾玄此刻所要面对的,也并非他的贪婪,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更加古老而冰冷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