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橹的船桨在水面划出半道银痕,晨雾里突然传来的一声闷响。
老船工浑浊的眼珠颤了颤——最近的一艘无主小船撞在他的船帮上,血字条幅被晨风完全掀开,我要活药四个大字像刀尖子扎进眼底。
阿橹叔!划船的小子吓得手一松,船桨地砸进水里,那些船...是从上游药仓方向漂来的!
阿橹没接话。
他摸向船桨上系着的平安结,红线还带着林澈掌心的温度。
三天前那小子蹲在船棚里,边搓绳子边说:老叔,您记不记得二十年前洪灾,咱们用船连起浮桥?
现在这水,也能当桥。当时他只当是年轻人说疯话,可此刻望着水面上像活物般游弋的船群,老船工突然想起林澈递平安结时的眼神——比他打渔三十年见过的最烈的月光还亮。
吹号。阿橹从船底摸出锈迹斑斑的铜哨,叫所有兄弟靠过来。
铜哨声穿透晨雾时,贾记药行后宅正飘着煎参汤的甜腥气。
贾无涯捏着茶盏的手突然收紧,青瓷盏在他指缝里裂开蛛网纹。
船...船夫们都撂挑子了?他盯着跪在下首的管事,声音像冰碴子刮过铜盆,不是说给足了三倍工钱?
他们说...说宁可饿肚子,也不卸带毒的药。管事额角的汗滴在青砖上,码头上堆着的货包,全被泼了桐油,还有人往江里撒了雄黄粉——说是防着药包渗水。
贾无涯猛地起身,腰间玉算盘撞在桌角。
这串用南海砗磲雕成的算盘陪了他二十年,每粒算珠都刻着《商道要术》的金漆小字。
此刻算珠上的金漆被他捏得剥落,露出底下惨白的贝壳:封锁河道!
调金律卫的弩船!
我倒要看看,这些贱民能硬气几天——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闷雷般的声响。
贾无涯冲到窗前,只见江面上浮起一艘三层高的乌篷船,船头立着个穿青布短打的年轻人,手里举着半人高的扩音铜筒。
我是林澈。声音裹着晨雾灌进每扇窗户,贾老板说我抢药,可我今天不是来抢的——我是来问一句:你们愿不愿意,为自己算一笔账?
码头上的搬运工停下了脚步,买菜的妇人攥紧了菜篮,连巡逻的金律卫都下意识挺直了背。
林澈的铜筒扫过人群:贾记药行的救命丹,十两银子一颗。
可你们知道吗?
这药的成本,连三钱银子都不到。
剩下的九两七钱,是他的算盘珠子,是他的玉扳指,是他后宅里泡着人参的浴桶!
有人倒抽冷气。
人群最前排的老木匠突然扯下衣襟上的商会徽章,地摔在地上:我儿子上个月咳血,求他卖半颗药,他说等我算完今日进项
林澈拍了拍铜筒,第二笔账——他说我偷药,可你们看看这些船!他指向江面,数百艘小船同时翻起船底,露出底下码得整整齐齐的药包,这是我带着兄弟,从他藏在芦苇荡的黑库里的。
借多少?
借他囤了三个月,够三千人吃半年的量!
那是扰乱市场秩序!人群里突然响起金律卫的吆喝。
话音刚落,广场边的木牌楼一声,绣鞋张裹着团花斗篷钻了出来。
他指尖的细针在控制台键盘上翻飞,三秒前还在循环播放秩序至上的公共广播突然黑屏,再亮起时,画面里是个抱孩子的妇人。
求您开开门!
我家小宝烧了三天了!妇人的额头撞在药行门板上,我拿金镯子换,半颗药就行!
门内传来贾记伙计的冷笑:没看告示?
无预约求药,按扰乱秩序论处。
下一秒,门板地推开,守卫的皮靴踹在妇人腰上。
孩子从她怀里飞出去,摔在青石板上,嘴角渗出的血珠比门楣上的红灯笼还艳。
画面一转,是深夜的破庙。
林澈蹲在草堆前,用银勺搅着药罐,蒸汽模糊了他的脸:这药得温着喝,喝完盖紧被子。病孩的母亲攥着药碗,眼泪砸在碗沿:可...可这是偷的吧?
偷的。林澈把药碗塞进她手里,偷的是贾老板锁在金库里,本该属于你们的命。
广场上炸开了锅。
卖炊饼的老妇抹着眼泪撕下联名状,卖鱼的汉子抄起扁担,连金律卫的刀鞘都被人拽住:你们护的是药,还是咱们的命?
秩序祭典的日头升到头顶时,贾无涯站在白玉高台上,额角的汗把官帽里的金丝都浸透了。
他头顶的玉算盘开始嗡鸣,这是启动秩序裁决的前兆——只要算珠共振到百次,全城药铺的经营权就会正式划归商会。
安静!他扯着嗓子喊,可台下的人声比江潮还响。
突然,钟楼传来一声清亮的弦音。
小铃铛骑在钟楼飞檐上,琴筒搁在腿上,弓子一拉就是个高腔。
《断枷吟》的调子被他改得像钢刀,每一个颤音都精准撞在玉算盘的共振频率上。
叮——最顶端的算珠裂开细纹。
贾无涯瞳孔骤缩,正要呵斥,所有商铺的投影屏同时亮起那则视频。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还我药,立刻变成千万人的怒吼。
林澈藏在街角的茶棚里,望着台上贾无涯青白的脸,摸了摸腰间的平安结。
他的腕表震动起来,【意志拓印·中级】的进度条跳到了67%。
老大。飞檐陈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三支小队已就位。
林澈望着广场上沸腾的人群,突然笑了。
他扯下脸上的面巾,露出嘴角的小梨涡:告诉他们——该动真格的了。
晨雾散尽时,三条黑影从不同方向窜上屋檐。
他们的身法像游龙穿云,比寻常跑酷快了三倍不止——那是林澈用微势借力术改良过的游龙闪。
而此刻的贾无涯还在拼命拍打着玉算盘,算珠上的裂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他没注意到,台下的百姓已经自发围成人墙,把金律卫的刀枪挡在外面。
更没注意到,街角茶棚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只沾着茶渍的青布袖——那是林澈方才坐过的位置。
江面上,阿橹的船桨划开层层波浪。
他望着逐渐被人群淹没的高台,又摸了摸船桨上的平安结。
这一次,他摸到了结子底下藏着的小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等算盘碎了,咱们去修桥。晨雾里那抹血色刚露出半角,江风突然卷起一片碎叶,啪地拍在贾无涯后颈。
他猛地转身,正看见第三艘漂来的小船上,血字条幅被风完全掀开——还我药三个大字像三根烧红的铁钉钉进眼底。
查!
立刻查这些船是从哪个水湾放出来的!他掐断手中的算盘珠,碎玉扎进掌心也不觉得疼。
可话音未落,粮仓方向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报——!守仓的金律卫连滚带爬冲进后宅,有飞贼!
他们踩着房檐像游龙似的,撒了满仓黄粉!
贾无涯瞳孔骤缩。
那是彼岸花粉——他上个月刚在黑市见过这种东西,微量掺在食物里能刺激人体潜能,可这玩意儿最要命的是会让人产生被救赎的错觉。
他抓起案头的千里镜冲向露台,正看见三个黑影在粮仓顶跳跃,每一步都精准踩着瓦当接缝,正是林澈改良的游龙闪。
给我射!他抄起弩机扣动扳机,可箭矢刚离弦,整座城突然陷入黑暗。
电源被切断了!管家的尖叫混着此起彼伏的惊呼。
贾无涯望着突然熄灭的街灯,心口发闷——那是商会花大价钱买的永动能源,除非有人知道主缆位置...
看天上!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贾无涯抬头,就见月光被一片巨大的光影遮住。
磷粉在夜空中凝结成八个血字:药在民手,不在神坛,每一笔都像用刀刻在天上。
荒谬!他攥紧千里镜,镜筒边缘硌得虎口生疼。
可下一秒,更刺目的光亮从四面八方涌来——数百只纸鸢带着磷火升上天空,首尾相连组成火种不灭四个大字,磷光在晨雾里晕开,像四团烧不熄的火。
反了!
都反了!贾无涯摔了千里镜,玉算盘砸在青砖上地裂成两半。
他扯着嗓子喊:金律卫全体出动!
见着林澈的人就往死里打——
话音未落,运河方向传来密集的撞击声。
阿橹站在船头,铁篙每一下都精准砸在水面的同一位置,咚、咚、咚的节奏像敲在人心坎上。
老船工布满老茧的手攥着铜哨,哨音混着水声,竟和《安魂调》的韵律严丝合缝。
这是...集体意志共振?苏晚星盯着手腕上的脑波仪,指尖在全息键盘上翻飞。
她破解的商会系统突然跳出绿色数据流——那些被洗脑后只知服从的金律卫,脑波频率正在被这股震波重新校准。
一名年轻的执法者握着刀的手突然发抖。
他望着人群里抱孩子的妇人,记忆像潮水般涌来:七年前冬夜,他跪在药行门前,怀里的娘浑身冰凉,伙计隔着门板冷笑:没银子?
那就等秩序裁决。
一声,钢刀砸在青石板上。
执法者突然推开同伴,冲向那个抱孩子的妇人:我这有银子!
我去求药!
连锁反应就此爆发。
左边的执法者扔掉盾牌,右边的松开了弩弦,中间的干脆扯下臂章,吼着还我娘的药冲进人群。
金律卫的防线像被戳破的纸,瞬间土崩瓦解。
深夜的运河边,林澈蹲在草堆前,看着三个孩子嚼着掺了彼岸花粉的麦饼,小脸上的青紫色正慢慢消退。
青砜靠在他肩上,原本急促的呼吸已平稳下来,手指还攥着半块麦饼。
贾无涯逃了。苏晚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露的凉意,带走了最后一批雪心莲。
林澈没回头。
他望着对岸商会灯塔的光芒逐渐熄灭,嘴角微微扬起。
指尖摩挲着埋在泥土里的彼岸花瓣,那里还沾着青砜咳在麦饼上的血。
他带走的是药。他轻声说,指腹压了压泥土,我留下的...是火。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半旧的平安结。
泥土里突然有细微的动静,一株血红的花茎顶开土块,花瓣上还沾着晨雾的水珠。
根系像无数条红丝,顺着泥土缝隙往地下钻去——那里埋着千帆镇最早的基石,刻着二字的残碑。
接下来,该我去算一笔账了。林澈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草屑。
他望向东区码头方向,那里晨雾未散,一艘漆黑的驳船正悄然靠岸,船舷上的水痕还在往下滴,像没擦干净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