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城被围已近一月。
初冬的寒风卷过空旷的街巷,带起阵阵灰烬与腐臭。曾经繁华的帝都,如今已成人间炼狱。粮仓早已颗粒无存,战马被杀尽,树皮被剥光,连老鼠都成了难得的珍馐。绝望的阴云笼罩着每一寸土地,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
城东一处残破的宅院角落,几个面如鬼魅的士兵蜷缩在断垣下,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绿光。他们中间,架着一口破锅,锅下的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翻滚着浑浊的肉汤,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怪异香气。
“快……快好了吗?”一个年轻士兵舔着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目光死死盯着锅中翻滚的肉块。那肉块形状怪异,绝非寻常牲畜。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兵,脸上带着麻木的残忍,用一根树枝搅动着汤水,低声道:“急什么?总要煮烂些……听说,西城那边,昨天已经有人开始……”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竟之语是什么。易子而食的惨剧,已从隐秘的传闻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饥饿摧毁了人性最后的底线,求生本能驱使着幸存者堕入无间地狱。城内偶尔响起的零星抵抗声,早已被濒死的呻吟、疯狂的呓语和为了争夺一点点可“食”之物而发生的残酷斗殴所取代。秩序?那已是遥远记忆里的奢侈品。
皇宫,这座最后的孤岛,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严。金碧辉煌的殿宇显得空旷而阴森,宫女内侍逃亡大半,留下的也个个面黄肌瘦,眼神呆滞。御膳房早已断炊,连孙权本人的饮食,也只剩下些许发霉的米粒和苦涩的野菜汤。
孙权独自坐在冰冷的龙椅上,身上华丽的锦袍显得空空荡荡,更衬得他形销骨立。他不再咆哮,也不再召见臣子——事实上,还能上朝的臣子已寥寥无几。大部分人或已偷偷逃出城去,或病饿而死,或在那场最后的精锐覆灭后彻底心死,闭门不出,等待命运的最终审判。
他常常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目光空洞地望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空。耳边似乎总回荡着韩当临死前的悲啸、士卒们绝望的呐喊、以及城中隐约传来的……那些无法细思的声响。他的精神世界正在缓慢而彻底地崩塌。
有时,他会产生幻觉。仿佛看到兄长孙策一身戎装,英姿勃发地走来,拍着他的肩膀说:“仲谋,江东基业,就托付给你了!”转眼间,孙策的形象又变得血肉模糊,厉声质问:“你就是如此守护我打下的江山吗?!”
有时,他又会看到周瑜、鲁肃、张昭……那些曾经辅佐他、与他共创霸业的文臣武将,他们或叹息,或冷笑,或怒斥,最终都化作一片虚无。
“错了……都错了……”他时常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若非孤一意孤行,若非孤猜忌陆逊,若非孤……”无尽的悔恨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脏。但一切都太晚了。
这一日黄昏,残阳如血,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投进大殿,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如同鬼魅起舞。一名忠心耿耿的老内侍,端着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蹒跚着走进来,跪倒在地:“陛下……用……用点膳吧……”
孙权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那碗清汤寡水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凄厉而绝望,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膳?这就是朕的御膳?哈哈……哈哈哈……孤是吴大帝!坐拥江东六郡八十一州!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苍天!你何薄于我!”
他猛地挥手打翻粥碗,瓷片四溅,浑浊的粥水洒了一地。老内侍伏地痛哭。
孙权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殿门口,望向城外。暮色中,刘封军的营火连绵不绝,如同星河落地,将建业围得铁桶一般。而那面曾经象征着他无上权威的吴字大旗,在皇宫最高处孤独地飘扬着,旗面破烂,在凄冷的晚风中无力地抖动,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仿佛在为这个即将彻底逝去的王朝奏响最后的挽歌。
孤城,落日,末路君王。
建业的心脏,已然停止跳动,只剩下这具庞大的躯壳,在绝望中等待着最终的瓦解。江东的烟雨,在这一刻,被浓得化不开的血色与暮色彻底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