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死一般地寂静。
之前还嗡嗡作响的议论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都被孟昭南这石破天惊的反问给震住了。
一个随军家属,一个年轻女同志,竟然敢当着师长和省里专家的面,质问对方。
这胆子,也太大了!
张平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握着取样铲的手在微微发抖,一半是气的,一半是被骇的。
他走南闯北,给多少地方领导做过技术指导,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顶撞?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他恼羞成怒,声音都变了调,“你这是在阻挠正常的工作考察!你这是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孟昭南往前走了一步,直面着他,脸上那点笑意彻底消失了,“张专家,咱们得把话说清楚。到底是谁在无理取闹?”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脚下这片黑油油的土地。
“这片地,从一片戈壁滩,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您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吗?”
她也不等对方回答,声音清亮地传遍了整个菜地。
“为了改良土质,我带着人去十几里外的羊圈,一筐一筐地往回背发酵好的羊粪。那味道,几里外都闻得到,我们连着干了半个月,晚上吃饭都闻着自己身上一股羊粪味。”
“要增加钾肥,我去炊事班要了几个月的草木灰,一点一点筛干净了,均匀地混进土里。那灰呛得人睁不开眼,咳出来的痰都是黑的。”
“我们要让土质疏松透气,挖了河床下的沙子,混了碾碎的秸秆,一遍一遍地翻,一遍一遍地犁。这双手……”她伸出自己的手,上面还有劳作留下的薄茧,“磨破的血泡,好了又破,破了又好,就没断过。”
“这些结果都是我们大家一起努力得来的。”
她每说一句,王虎和周围几个三营的战士就不由自主地点一下头,胸膛挺得更高了。
这些都是他们一起干的!
孟昭南转回头,视线重新锁在张平的脸上。
“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心血,才养出这么一亩金贵的宝贝疙瘩。您现在凭着几句理论,连个准话都没有,就要来挖我的土,还要拿回去‘化验’。”
“我问一句,万一您这铲子下去,破坏了土层,影响了我的收成,这个损失谁来承担,过分吗?”
“万一您化验来化验去,什么问题都没查出来,证明我的方法是正确的,那我这片地被您耽误的工夫,被您破坏的名声,又该怎么算?”
她步步紧逼,字字诛心。
“您是省里来的专家,是有头有脸的知识分子。您总不能仗着身份,就想白白毁了我们普通劳动人民的心血吧?”
“我……”张平被她一连串的发问,堵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憋得通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哪里想得到,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军嫂,嘴皮子竟然这么厉害!
陆砚池自始至终都站在孟昭南身侧,像一座沉默的山。此刻,他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我爱人的提议,合情合理。既然是科学考察,就该有严谨的流程。立字为据,对双方都是保障。”
陈师长脸上的神情,已经从最开始的欣赏,变成了深思。
他看了一眼窘迫不堪的张平,又看了一眼旁边那个一直笑眯眯,此刻却笑得有些僵硬的刘科长,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哪里是来考察的,分明是来砸场子的。
看来,徐家那婆娘,还真是不死心啊。
他清了清嗓子,发话了。
“张专家,我看孟昭南同志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陈师长的语气很平淡,“部队是最讲规矩的地方。既然你要取样,那我们就按规矩来。”
他转向身边的秘书:“小李,去拿纸笔来,现场拟一份协议。”
“协议内容就这么写:如果化验结果证明,孟昭南同志的种植方法或者土壤存在有害物质,或者有‘杀鸡取卵’的风险,她个人承担全部责任,部队将对她进行严肃处理。”
“但如果,化验结果证明,这是一种科学有效,值得推广的新方法,那么,师部将为孟昭南同志请功。同时,对于今天取样可能造成的损失,以及对她个人名誉的影响,由提议取样方,也就是张平专家你个人,进行书面道歉,并承担相应的经济赔偿责任。”
陈师长说完,看向张平:“张专家,你看这样,公平吗?”
他就是一个农科所的技术员,这次来,是受了上面的安排,也是收了徐家的一些好处,来给孟昭南找点不痛快的。
他哪敢签这种赌上自己前途和身家的协议?
万一……万一真查不出问题呢?
他看着孟昭南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心里忽然就没底了。
张平的冷汗,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陈……陈师长,这……这不合规矩吧……”他结结巴巴地开口,“我们科研取样,从来没有签协议的先例……”
“没有先例,今天就开一个。”陈师长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凡事都有第一次。在我们部队,事实和规矩最大!”
旁边的刘科长一看情况不妙,赶紧出来打圆场。
“哎呀陈师长,您看这事闹的。张专家也是一片好心,想为部队的农业生产把把关嘛。我看,取样就……就不必了吧。”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对着张平使眼色,“咱们看看,学习一下,总结经验,也是一样的嘛!”
孟昭南冷眼看着这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心里冷笑。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别啊。”她忽然开口,脸上又带上了那种客气又疏离的笑容,“张专家可是省里有名望的科学家,他的判断肯定不会错。我倒是很想看看,我这土里,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看向张平,慢悠悠地补上一刀:“怎么?刚刚还言之凿凿的张专家,现在不敢了吗?还是说,您刚才那翻高论,都只是您的凭空猜测,根本就做不得数?”
“你!”张平被她这句话激得差点跳起来,可对上陈师长那双锐利的眼睛,又硬生生把火气憋了回去。
他知道,今天这个脸,是丢定了。再纠缠下去,只会更难看。
他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既然孟同志不愿意配合,那就算了!”
说完,他把手里的取样铲往皮箱里一扔,扭头就走,那背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哎,张专家,等等我!”刘科长连忙追了上去。
一场剑拔弩张的“鸿门宴”,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哦豁!赢咯!”王虎在后面看得是热血沸腾,忍不住小声欢呼起来。
周围的战士们,看向孟昭南的眼神,已经从单纯的佩服,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崇拜。
不光能让戈壁长出菜,还能把省里来的专家说得落荒而逃。
他们嫂子,简直神了!
陈师长走到孟昭南面前,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意。
“好啊!你这个孟昭南,真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他拍了拍陆砚池的肩膀,“砚池你小子,娶了个好媳妇!”
陆砚池看着身边重新放松下来的孟昭南,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柔和了些许。
闹剧散场,人群渐渐散去。
孟昭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都有些发软。
陆砚池扶住她:“累了?”
“有点。”孟昭南靠在他身上,看着夕阳下那片绿油油的菜地,心里一阵后怕。
差一点,就差一点,她最大的秘密就要暴露了。
就在所有人都转身离开,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里。
那个一直跟在张平身后,拎着皮箱,默不作声的年轻技术员,落后了几步。
他弯下腰,像是要整理一下自己的鞋带。
趁着无人注意的瞬间,他的指尖飞快地从菜畦边缘的土壤上划过,一小撮湿润的黑色泥土,被他不动声色地捻进了掌心,然后迅速收进了裤子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裤腿,快步跟上了前面已经走远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