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侯府。
“小心轻放,别碰落穗粒!”
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府中婉转流传。
严氏寻着声音转过游廊,远远便见西跨院的侧廊下堆了半墙高的高粱秆。
目光很快落在廊下那个小身影上——女儿玲绮正双手叉腰站在秸秆堆前,指挥着士卒整齐堆放。
严氏眼底浮起疑惑之色,刚要开口询问,身侧的董白已抬头解释起来,乌发上的双丸子髻丝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夫人,听底下人说,女公子今早从西街回来,特意让人从后门扛进来的,说是骆驼饲料。”
饲料?
严氏哭笑不得,这父女俩办起事来,真是一个赛过一个离谱,哪家会把喂牲口的东西往庭院里搬?
她转头看向董白,见小姑娘正仰着脸蛋望她,眸光清澈,惹人怜爱。
伸手拂过董白的头顶时,触到那对圆滚滚的双丸子,发髻上缠着的红绒绳有些松了。
严氏慢悠悠地将绒绳系成个小巧的蝴蝶结,声音轻柔。
“上一辈的恩怨早该随风散去了,往后可喊我伯母。”
她顿了顿,望着不远处的吕嬛:“玲绮是你阿姊,再不许叫什么女公子,记住了?”
“好的伯母!”
自从董白进入温侯府之后,早已脱胎换骨。
身虽纤弱瘦小,一身淡紫襦裙却衬得她玲珑曼曼,眉眼间漾着无忧无虑的娇憨,活脱脱一位养在深闺的世家萝莉。
她身上再无昔日乡野小子的邋遢、怯懦,其蜕变之快,直让严氏叹为观止。
若董白与玲绮站在一起,同样灵动鲜活,同样矮小瘦弱,说是亲姐妹都有人相信。
但严氏并未想太多,以为她还记得昔日在郿坞学过的规矩,方能有这般快的转变。
“玲绮!”
吕嬛捡起掉落在地的穗头,正心情大好之际,听到母上大人的召唤,头也不回地开启了点餐模式。
“母亲,我要吃羊肉,要慢火熬炖,要放生姜...”
严氏手指点了点女儿的后脑勺,嗔中带柔着说道:“还想着吃羊肉,你父亲把你养的那只小羔羊给抓走了,说是要做烤乳羊。”
吕嬛闻言,猛然转身。
转着眼珠想了一会,才不确定地问道:“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宠物小羊?”
“没错,”严氏点头说道:“就是你养在废弃花园的那只,黑白相间的,你父亲还挺稀罕...”
“要坏!”
吕嬛顾不上跟董白打招呼,满脸恼怒着,撒腿就往厨房跑。
心里不由埋怨起父亲,这到底是几个意思,那么可爱的小羊,怎么就下得了手...
跑过长长的门廊之后,又在错落的回廊里七拐八绕,总算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后厨门口。
映入眼帘的,正是父亲磨刀霍霍向小羊的场景。
而那只毛茸茸的小羊就拴在不远处,四肢被绑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望着,甚是可怜。
“玲绮来了!”吕布抬起宰刀,用拇指试了试刀刃,漫不经心道:“看为父在小园找到了什么,待会定然让你一饱口福。”
眼见还有挽回余地,吕嬛总算松了一口气,掐着小腰走了过去,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喘息均匀之后,露着恼意。
她气呼呼道:“父亲!你抓我的乌云踏雪,意欲何为?”
吕布闻言不由一乐,扭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咩咩叫的羊羔,腿毛白色,身躯亮黑,取名‘乌云踏雪’倒也贴切。
但说到乌云踏雪...他还真的有账要跟女儿算算。
吕布放下宰刀,调整马扎方向,一双虎目灼灼地对着吕嬛。
“我日前翻看战利品账簿,有一大宛杂交而来的战马,名曰:乌云踏雪,我为何在马厩里看不到?”
吕嬛并未隐瞒,大方地承认:“我送给张飞了。”
吕布吸一口气,声音沉了几分:“还有一匹血统纯正的大宛赤兔,与为父胯下这匹雄马不同,乃是万中无一的雌马!此等稀世珍宝,为何也杳无踪迹?”
“那个啊...”吕玲绮眨了眨眼,依旧大方爽快:“我送给关羽了!”
吕布闻言,很不理解,眼角都在微微抽搐。
世家豪强之间礼尚往来是常事,但这可是大宛名马!是能引动天下英雄垂涎的至宝!
当年董卓那老匹夫,送出一匹雄马都心疼得直嘬牙花子,足见此物之稀有无价!
倒不是气恼女儿挥霍,而是觉得刘大耳不配。
“为父实在不解,玲绮为何偏对那刘玄德如此上心?
我日前收到情报,刘备拿下樊城之后,干脆与刘表隔着汉江南北分治,这般胸无大志,分明难成大器!玲绮此番投资,怕是要打了水漂。”
吕嬛闻言浅浅一笑,不以为意道:“父亲作为诸侯,就要懂得花钱,这世上最亏的事,莫过于人没了,钱包还剩着没花完。”
吕布闻言摇头,嘴角撇出一声嗤笑没有接话。
他活了大半辈子,每天醒来就想着如何捞钱,金银粮草、甲胄马匹,多多益善,何曾嫌够?
不过话说回来...女儿那番话,细品之下竟也有几分道理。
他若真折在下邳,还真会爆出诸多值钱装备,比如赤兔,比如并州狼骑,恐怕连唯一的宝贝女儿都要当成装备给爆了出去...
想到此处,吕布不自在地摇了摇头,将这没来由的晦气念头从脑子里挥开。
“送就送吧,玲绮开心就好。”
他低头看了一眼可怜兮兮的小羊,若有所指道:“你肯送给环眼贼名马,为何不愿将这只小羊送与为父?女儿这般厚此薄彼,可就说不过去了。”
吕嬛闻言,下意识地腾身站起,挪动脚步挡在小羊身前,一脸警惕。
“父亲!你哪次不是把我养的宠物宰了下锅?次次如此,有意思吗?”
吕布被女儿戳中痛处,眼神下意识地飘向别处。
以前倒是炖过几次,挺香的。
但这次嘛...并非嘴馋,而是另有目的...
“玲绮,”吕布叹了口气,脸色难得露出几分正经,指着羔羊说道:“你既然不忍杀它,为何又对弃械求饶的帮派丁众斩尽杀绝?”
“原来父亲是为了这个...”吕嬛闻言,眉宇间的不满顿时消散不少,简单利落道:“该死之人,自当成全。”
吕布摊开手掌,掌心满是沟壑老茧,眸中不由闪过几丝自嘲。
“我这双手,早经沾满血腥,以后这等粗活,还是让我来做吧。”
他抬眼望向女儿,笑意中带着几分沉郁:“这一辈的战事,本不该让小辈来承担...”
吕嬛愣了愣,随即挑眉,语气里带着点新奇的探究:“父亲说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寓味了?”
她虽嘴上打趣,眼底却掠过一丝认真。
父亲向来只认武力,竟能说出如此富有深意的话,确实让她有些刮目相看。
但她对父亲的话并不认同。
从灵帝驾崩直到隋朝建立,足足四百年时间里,基本上都处于战乱状态,说是波及十八代子孙都不为过。
这种跨世纪级别的兵灾人祸,她和父亲这两辈,全都躲不过。
吕嬛曲腿下蹲,帮羔羊解开束缚,一边说着。
“父亲所忧,无非是怕我沾了太多血腥,将来变得冷酷嗜杀,继而失了心智。”
她看着重获自由的小羊欢快跳跃,心情好了一些,淡淡笑着,轻声说着。
“父亲不想下一辈上战场,女儿能理解,就像我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上战场,封狼居胥只有一人,然而埋骨他乡的,却是千千万万...”
吕布:“......”
两人的对话似乎都充满沧桑与无奈,甚至还带了点哲学和顿悟。
今天,注定是父女俩互相审视、重新认识的一天...
“父亲!”
“女儿请说。”
“明天要开始耕田了,你记得早点起来。”
吕布虎目一瞪:“我堂堂州牧,为何要下地干活?”
“你力气大,正好试试我定做的新犁,看拉起来会不会太费劲。”
吕布差点气昏头,扶额不敢置信:“下地就算了,你竟让为父当牛做马去拉犁?”
“穷苦人家都这样耕作,父亲身为州牧,岂能忘本!”
吕布轻哼一声:“我是州牧,又不是州耕。”
吕嬛垂下脑袋,郁郁不乐,眸中噙着泪光:“既然父亲不去,那田地,只好女儿自己耕了...”
“去!”吕布看不得她这副模样,点着头说道:“为父明早一定到!”
“一言为定!”
吕嬛牵着羊羔,迈着欢快的步伐,很快便消失在回廊尽头。
吕布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明明来做烤羊,怎么把自己变成牛马了?
而且,她刚才是不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他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这丫头!又诓我!”
可话已出口,岂能言而无信?
吕布懊恼地抓了抓头发,长叹一声:“罢了,就当活动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