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当然不能设置在太学之内。
吕嬛在新盖的医院里面,开辟了一间...太平间,就在那间土味‘手术室’旁边。
以当下的医术水平而论,若是病人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十有八九会被直接送进这太平间里。
这般布局,倒也方便了医者与杂役们运送遗体。
听来残酷,实则更为血腥,医学的进步,就是踏着皑皑白骨一路向前。
乡野百姓若是没钱,甚至都会失去为医学进步而奉献的机会,不过是寻一处荒地刨坑掩埋,草草了事。
然而世间的悲苦惨淡,并不会因为无人得见,便当作从未发生。
单单是桌案上那份新呈报上来的人口普查文书,墨迹间透出的血腥气便已扑面而来。
夭折的婴孩、亡故的妇人,其数目之巨,触目惊心,字里行间皆是沉甸甸的生命重量,令人不忍卒读。
争霸天下,打仗固然是第一要务,但也必须兼顾民生,若是忙于战事而轻视民生,那么打下天下又有何用?
这不过是推翻旧制,又建立起另一套旧制而已。
这种改朝换代的模式便是——既然解决不了问题,那便将提出问题的人屠了,剩下的财物就够分了...
在吕嬛思考之时,医院到了。
与之前的门可罗雀不同,现在的医院大门挤满了人,百姓携老扶幼,静静地排起了长队。
这一切的原因,就在华佗身上,还有他身边带着的二十名...实习医生。
按理说,这没读几天书就送上工作岗位,这种做法可以说是...草菅人命了。
可是现在,这种‘边工边读’的做法才是济世救人的态度,也是华佗自己提出来的教学模式——熟读医书万卷,不如行医一日。
医学专业的事情...吕嬛自然无法插手,虽然与后世的培养制度大相径庭,她也只能默许点头。
既然华先生如此决议,想必自有其道理在,还是莫要过多干涉为好...
医院内,景象与吕嬛初见此处时已大不相同。
设施依旧粗陋,但空气中弥漫的不止是草药的苦涩,还有一种专注而忙碌氛围。
华佗坐于堂中主位,双目微阖,伸出手指静静把脉。
他身旁,并非侍立的药童,而是数名身着素净葛布衣裙的女学生。
她们分工明确,井然有序,或执笔记录病情,或提前询问病因,还有取药拣药之人来回奔走,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有序。
而那些学习优异、已得华佗几分真传的学子,并未拥挤在老师身边。
他们已在堂内另设的几张简易案几后坐定,独立接待病情相对简单的病人。
阿鸾和卢芳,也在里面。
她们虽神情仍带些许青涩紧张,但问诊、切脉、开方一气呵成,俨然已有几分医家子弟的模样。
吕嬛静立门口,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或许这便是‘知行合一’的境界吧——书卷上的礼仪品德,终要用来治愈人间,方显医者风范。
吕嬛虽不忍打破这和谐而忙碌的气氛,然而那具尸体不等人,必须先让元化先生过目才行,可别放久了生出怪味来...
她屏退手下保镖,悄然走进门诊大堂,俯身低声说道:
“华先生,有一个孕妇难产而死,我给买了下来,你看现在...”
“嗯?”华佗错愕着抬头,眉心皱纹都快能夹死苍蝇了,“都督来真的?”
吕嬛赶忙点头,语气肯定却也不失凝重:“千真万确,刚过世不久。正好用以探究妇人难产之症结所在。”
她稍作停顿,目光沉静地看向华佗:“研究难产所致的体内创伤、胎儿体位与产道关联,乃至气血逆乱、脏腑受损的究竟。这第一手的实证,远比纸上医经更为透彻。”
华佗闻言,便不再犹豫,起身招呼道:“阿璇!”
“先生稍等,这就来!”
片刻过后,内堂独立坐诊的学子中跑出一人,可不就是万年公主,刘璇!
吕嬛蹙眉观望,心生纳闷,她不是在万年县当县令吗?怎么跑来当医生了?
华佗低声嘱咐着:“你在这看着点,我去去就来。”
“好的先生!”刘璇点头,还朝吕嬛行礼道:“见过都督!”
“不必多礼...”
现在不是讨论旁枝末节之时,吕嬛压下心中疑问,带着华佗走进内院,推开手术室大门。
那具女尸,已然被安置于手术台上。
此前覆身的破旧麻布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灰白的盖单,从头顶严实地覆盖至脚踝,在光亮透光的琉璃窗下,勾勒出清晰的躯体轮廓。
吕嬛一把掀开灰白盖单,将那女子的面容骤然暴露出来,死寂中透着一股未散的痛苦:
“华先生请看,此人...此人...”
吕嬛话音未落,声音却猛地卡在喉间,她分明看见,那女子的眼睫似乎颤动了一下?
她赶忙扔掉布单,揉了揉眼眶。
“此人未死!”华佗并未搭上腕脉,而是轻轻撑开女子的眼睑,叹息道:“不过也差不多了。”
“妇人难产,必伤冲任,耗血夺气。她此刻非真死,实是元气暴脱,神机停闭,陷入‘尸厥’之境。”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女子依旧隆起的腹部,语气沉痛:“生死之界,便在此呼吸之间。她,两只脚都踏入鬼门关了。”
“没死?”吕嬛指尖轻抵下颌,眸光扫过女子苍白的面容,沉吟低语:“既然未死,可还有救?”
华佗凝神再次探其息、观其色,终是沉重一叹:
“都督,非不愿救,实难施救。婴孩横滞产道,迟迟不下,已然堵死了母体最后的生机。妇人气血耗尽,油尽灯枯,纵有参汤吊命,也不过是增加苦痛。此非病也,乃绝路之症,纵扁鹊再生,亦...回天乏术。”
吕嬛闻言,非但没有颓丧,眼中反而掠过一丝精芒:
“婴孩堵住了生路,致使母子皆陷死局...既如此,将婴孩取出来便是。”
她的话语顿了一顿,目光灼灼地看向华佗,一字一句道:
“破腹取子,或可保全其一,不至于母子双亡。先生乃当世外科圣手,精通方药、针灸、导引,更善剖割之术。眼前此人,生机虽如风中残烛,却未尝不是苍天予我等的契机,一个验证破腹救产、探寻生死边界之术的契机。”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仿佛一道锐利的刀光,劈开了惯常的思维枷锁:
“与其坐视病人死去,不若行非常之法,搏一线之机。纵最终无力回天,其过程所见、所析,亦足为我后世医者,照亮一条前行之路。”
华佗闻言,呼吸骤然急促,眼中闪过犹豫之色。
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此举太过惊世骇俗,也太过凶险莫测。
然而,吕嬛的话语,却不无道理。
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将此女子送到这里,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而无所作为?
他看着眼前气息奄奄的女子,又看向目光坚定、敢于承担这“逆天而行”之后果的吕嬛,胸腔中一股澎湃的医者之志汹涌而起:
“都督敢行先驱之举,佗自当舍命相随!纵是幽冥当前,亦当奋力一搏!”
“好!”吕嬛闻言,也是战意蓬发:“先生速去叫人,不必太多,三两个辅助即可,我在此准备开刀器械。”
“老叟这就去...”华佗健步如飞,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