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影工坊的日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电流声像细针扎进耳膜。
林昭昭蹲在控制台后,最后一根音频线的插头与十年前的接口严丝合缝,金属触点相接时发出“咔”的轻响,仿佛时间被重新咬合。
她指尖抵着橡胶线身,能摸到上面细密的凹痕——是老周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标记,每道都对应着当年被篡改的场次编号。
那纹路粗糙而温热,像是从记忆里剥落的皮肤。
昭姐,小林他们到了。助手小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门轴转动带起一阵微弱穿堂风,吹得桌角泛黄的测试记录纸微微翻卷。
林昭昭直起腰,后腰传来轻微的酸麻,像有根锈蚀的弹簧在体内缓慢拉伸。
她摸了摸裤袋里奶奶的手册,封皮的烫金纹路硌着掌心,边缘已磨出毛刺,像句无声的叮嘱,在指腹留下细微的刺痛。
转身时,正撞上小林攥着工牌站在门口,26岁的小伙子喉结动了动,吞咽声清晰可闻。
他工装领口的纽扣系到最顶端,布料绷紧脖颈;平时总翘起的发梢此刻服帖地趴在额角,汗湿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泛着油光。
坐吧。林昭昭指了指话筒调试位,那里的座椅还带着老吴留下的凹痕,皮革裂开一道细缝,露出底下陈旧的海绵。
她绕到他身后,将音频线插头插入座椅下方的接口,金属碰撞声清脆得像句叩问,回荡在空旷的工坊中。
耳机线垂下来,在两人之间拉出一道银亮的弧,映着顶灯,像一道未闭合的电路。
小林的手指抠着座椅边缘,指节泛白,掌心渗出的汗在皮革上留下浅痕。
“我……我就是按许导给的参数调频率,真不知道那能……”他的声音干涩,舌根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气管。
所以今天不听参数。林昭昭将老式监听耳机轻轻扣在他耳上,塑料外壳冰凉,压住耳廓的瞬间让他肩头一颤。
控制台红灯亮起,监控屏泛起血色微光。
小林的睫毛猛地颤动,原本还算镇定的表情在三秒后彻底龟裂——他的肩膀开始发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额头瞬间沁出冷汗,顺着太阳穴滑下,在颧骨处积成一颗悬而未落的水珠。
林昭昭盯着监控屏上的心率曲线,数值从78飙升到132,像被人攥住的弹簧,随时会崩断。
你不行......你不配......放弃吧......
极低的次声波里,模糊的人声突然清晰,如同贴着颅骨低语,带着潮湿的呼吸感。
小林的手猛地抓住耳机线,指甲几乎要掐进橡胶里,指腹蹭出细微的摩擦声。
当第三遍放弃吧响起时,他扯下耳机踉跄着冲向墙角,扶着垃圾桶干呕起来,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怎么会...怎么会是这种声音......
呕吐物溅在桶壁,散发出酸腐气味,混着汗水与恐惧的气息弥漫开来。
林昭昭递过去温水,看他颤抖着喝了两口,才轻声道:18hz次声波,叠加潜意识语音。
你调的那场,是三年前《秘境深渊》的录制,女选手下场后在后台割腕。
小林的手背青筋暴起,水杯在他手里晃出一圈圈涟漪,水面倒映着他扭曲的脸。
老周。
灯光控制台那边传来动静。
62岁的退休技师扶着控制台站起,白头发在灯光下泛着银,脚步沉重如踩在泥泞里。
他拍了拍小林颤抖的后背,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年轻人身体一震,然后缓缓坐下。
老周坐进自己当年的位置,手指落在调光旋钮上,指尖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一种近乎虔诚的紧绷。
绿光闪过,录音里先传来电流杂音,滋啦作响,像雨滴砸在铁皮屋顶。
接着是女孩带着哭腔的抽噎:我感觉整个舞台在压我...我想逃...可我的腿动不了......声音虚弱,夹杂着喘息,仿佛正从深渊底部爬行。
老周的瞳孔骤然收缩,枯瘦的手指抠进控制台缝隙里,指腹蹭掉了一块漆,木屑嵌进指甲缝中。
他的喉结滚动着,像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眼眶慢慢红了:那天我换了片蓝滤光镜...许导说要增强沉浸感,我想着老伙计了,调个光还不容易......
487纳米蓝光,12hz频闪。林昭昭调出当年的医学报告,投影在老周面前,冷光打在他脸上,映出深深皱纹,这是癫痫诱发标准值。
你换的不是滤镜,是——她顿了顿,刑具。
老周突然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呜咽。
他的肩膀剧烈起伏,工装口袋里掉出张照片——是二十年前的影棚合影,年轻的老吴站在他身边,两人都举着调光板笑。
相纸边缘泛黄,笑声却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
手机在此时震动,突兀地划破沉默。
林昭昭擦了擦手,接起时沈巍的声音像连珠炮:查到了!
老吴手环数据上传时,登录Ip指向许蔓私人助理,但操作记录显示触发动作的是一个早已注销的‘心理工程部’子账号——最后一次活跃时间正是三年前事故当晚。
她的呼吸一滞,指尖几乎捏碎手机壳。
她放下电话,深吸一口气,拿起外套朝门外走去。
走廊空荡,只有应急灯泛着微红的光,照见墙上斑驳的影子。
她知道赵倩最近常在午夜回来取资料,总爱在茶水间坐一会儿。
果然,拐角处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那人影端着半凉的咖啡,衬衫领口别着磨得起毛的工牌绳。
赵倩站在茶水间门口,看见林昭昭时笑了笑,那笑容像片被揉皱的纸:你查得很快。
为什么保留子账号?林昭昭直接问。
赵倩低头抿了口咖啡,杯沿沾了点口红印:三年前我写了内部报告,说次声波和光频干预违反行业规范。
报告交上去的第二天,我的权限被降了三级。
老吴想销毁备份数据,他们就伪造了数据反噬的事故——你以为他是突发脑溢血?她突然抬眼,眼底有团压抑的火,那是长期次声波刺激引发的血管病变。
林昭昭的指甲掐进掌心,掌心传来钝痛。
她想起老吴发病前发给她的消息:图纸有问题,我要删干净。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写下的遗言,由赵倩偷偷代为发出。
赵倩从包里摸出个银色U盘,推到林昭昭面前:这是当年被删的反对意见汇总。
我没交出私钥——那份报告我用个人加密通道存了一份冷备份,只有我的生物认证才能解锁。
她的手指关节发白:但你得答应我——别让这些技师再当替罪羊。
他们是执行者,但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受害者。
林昭昭盯着U盘上的划痕,那是长期插拔留下的痕迹,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旧伤。
她想起小林干呕时泛红的眼尾,老周颤抖着抚摸合影照片的手。
终于,她伸手按住U盘:好。这把火,得由他们自己点燃。
离开茶水间时,赵倩在身后轻声说:老吴最后那条消息,是我帮他发的。
他说……昭昭的密室,能让人说实话。
林昭昭脚步一顿。
阳光透过走廊窗户照进来,在她脚边投下长长的影子,像道被拉长的誓约。
推开旧影工坊的门时,屋里只剩下仪器待机的低鸣,像沉睡巨兽的呼吸。
小林蹲在控制台前,用棉签仔细擦拭那副老式耳机,动作小心得像在清理遗物,指尖轻柔,生怕惊扰了沉睡的声音。
老周站在他旁边,拿着块软布擦调光板,裂纹表面映着他眼角的皱纹。
他没说话,只是把照片塞回口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
你们……一直在这儿?林昭昭轻声问。
小林抬起头,眼睛还有些红,但语气里多了种她从未听过的坚定:我在想,我们每天调参数的时候,有没有问过一声‘为什么’?
林昭昭望着他们,突然想起奶奶常说的话:要让人走出阴影,得先让他们看清自己踩过的脚印。
窗外的风掀起桌上的方案纸,“旧影工坊终测”几个字被吹得翻卷。
她弯腰捡起,指腹抚过不设观众,只录证言的备注,将纸页轻轻按回桌面。
明天。
她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有团火慢慢烧起来。
这把火烧的不是仇恨,是十年前被掩埋的真话,是那些被按在阴影里的声音——该让它们见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