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伏牛山村却已陷入了死寂的忙碌。没有大声的哭喊,只有压抑的啜泣和匆忙收拾的窸窣声,如同即将来临的暴雨前奏,沉重得令人窒息。
家家户户都在利索地打包。没有人再去想那些带不走的坛坛罐罐、用了半辈子的农具,只将最能充饥的干粮、最御寒的破旧衣物打成小小的包袱,背在身上,或者紧紧搂在怀里。
孩子们被大人严厉告诫不准哭闹,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
道一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在王虎的搀扶下走出屋子。每走一步,经脉都如同刀割,但他咬紧了牙关,目光扫过这片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土地。
熟悉的茅屋、歪斜的篱笆、村口那棵被雷劈过一半的老槐树…此刻在黎明前的灰暗天光下,显得如此脆弱和不真实。
老周头佝偻着腰,正挨家挨户低声催促,清点着人数。他的背似乎更驼了,但眼神里却有一股决绝的狠劲。
铁匠依旧昏迷,被安置在一个用树枝和藤蔓临时扎成的简陋担架上,由两个还算强壮的汉子抬着。
阿秀在她娘的搀扶下站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清明了许多,看到道一出来,担忧地望了过来。
道一对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村后那条通往山外、淹没在晨雾中的泥泞小路上。
那是唯一的路,也是未知的险途。
“人都齐了。”老周头声音沙哑地走过来,看了一眼道一。
“能走的都在这了,二十一口,其他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道一点点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原本近百口的村落,如今只剩下这些老弱妇孺和伤残。
“走。”他没有多说一个字,率先迈开了脚步。王虎紧紧跟在他身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队伍沉默地跟上,脚步声杂乱而沉重,拖沓在潮湿的泥土上。队伍沿着崎岖的山路艰难前行,速度缓慢。
道一的伤势让他步履蹒跚,但他始终走在最前面,用意志强撑着。伪基带来的更快灵气恢复,此刻全都用来压制伤势和维持行动,根本没有余力做任何其他事。
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回头。孩子们咬着嘴唇忍着眼泪,老人们拄着树枝做的拐杖,一步一步往前挪。
绝望的气氛笼罩着整个队伍,唯一的希望,就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背影。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天空终于彻底暗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冰冷地浇在每个人身上。山路变得更加泥泞难行,雨水模糊了视线。
“快!找个地方避雨!”老周头焦急地喊道,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微弱。
然而这段山路两旁多是陡坡,根本无处可躲。队伍顿时有些慌乱,几个孩子忍不住哭出了声。
道一停下脚步,抹去脸上的雨水,目光焦急地搜寻。发现前方一处藤蔓格外茂密的山壁。
“那边!”他毫不犹豫,带着队伍蹒跚过去。
拨开湿滑的藤蔓,后面果然露出一个不大的浅洞,勉强能容纳二十几人挤在一起。人们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般涌了进去,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瑟瑟发抖,听着洞外哗啦啦的雨声。
道一和王虎、老周头守在洞口。雨水顺着岩石流淌下来,形成小小的水帘。
道一靠着冰冷的石壁,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伤势在雨水和寒冷的刺激下,似乎更严重了。
王虎解下自己的外衣,想给道一披上,被道一摆手拒绝。
“道一,吃点东西。”阿秀娘从怀里掏出半个被雨水泡得发软的饼子,递了过来,眼神里满是感激和心疼。
道一看着那半个饼,又看了看洞里挤在一起、冷得嘴唇发紫的村民,摇了摇头:“分给孩子们吧,我不饿。”
他闭上眼,竭力运转功法,试图吸收那微薄的灵气。但大雨似乎隔绝了天地灵气,效果甚微。
就在这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明显恶意的灵力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突然从雨幕远方传来,扫过这片区域!
道一猛地睁眼!王虎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紧张地握紧了柴刀。
那灵力波动很弱,大概只有炼气一二层的样子,似乎只是在例行探查,并未停留,很快又远去了。
但道一的心却沉了下去。
是巡逻的修士!青岚宗的底层弟子!他们已经开始扩大搜索范围了!这里…已经不再安全!
“不能待了!”道一压低声音,对老周头和王虎道,“刚才有修士的神识扫过,虽然没发现我们,但这里很快会被重点搜查!”
老周头脸色煞白:“可…可这雨…”
“雨正好!”道一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雨水能掩盖我们的气息和痕迹!必须趁现在走!立刻!”
他强行站直身体,不顾伤势,率先走出了山洞,重新没入冰冷的雨幕之中。
王虎一咬牙,紧跟而上。老周头看着洞内疲惫惊恐的乡亲,狠狠心,低吼道:“走!跟上道一!想活命的就别停下!”
队伍再次沉默地启程,在瓢泼大雨中艰难跋涉。雨水冰冷刺骨,山路泥泞不堪,不断有人滑倒,又咬着牙被拉起来。
道一走在最前,身影在雨雾中摇摇晃晃,却如同礁石般坚定。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远离伏牛山,越远越好。
不知走了多久,雨势稍歇,天色也微微亮了一些。他们终于踉跄着爬上了一处较高的山脊。
道一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透过稀薄的雨雾,伏牛山村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安静地卧在山坳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里埋葬着他的童年,他的爷爷,他十六年平凡却安宁的生活。
也埋葬着无法言说的恐怖和阴谋。
他紧紧攥住了怀中那本爷爷留下的、浸染着血与泪的手札,又摸了摸胸口贴身藏着的、阿秀之前偷偷塞给他的那个小小的、缝得歪歪扭扭的布袋,里面是几块干粮和…一小截她偷偷藏起来的、带着淡淡药香的枯藤,或许是她的念想。
然后,他毅然转身,目光投向山下远处,那条在雨后泥泞中蜿蜒、通向完全未知远方的官道。
“走吧。”
他没有再看故乡一眼,声音平静,却带着斩断过去的决绝。
孤影入雨幕,此去即山海。
残破的队伍跟在他身后,沉默地,一步步,走下山脊,走向莫测的前路。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冲刷着身后的脚印,也模糊了前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