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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如纱,笼着莽莽苍苍的伏牛山。露水沉甸甸地压弯了草叶,又顺着叶尖滚落,砸在少年道一裸露的脚踝上,沁凉一片。

道一赤着双足,踩在湿滑的山径上,却稳当得如同生了根。背上那柄旧柴刀,随着他攀爬的动作,在粗布短褂上轻轻磕碰,发出沉闷的声响。

刀柄处,常年累月摩挲出的深色印记,早已浸润了汗水和掌纹。

他此行的目标,是长在鹰嘴崖背阴处那几株紫云草。

爷爷咳疾又犯了,喉头拉扯得像破旧的风箱,村头老郎中捋着稀疏的胡子,只说这紫云草熬汁或许能压一压。

道一仰头望去,鹰嘴崖形如其名,一块狰狞的巨岩突兀探出,下临深涧,雾气在涧底翻涌,望不见底。唯有几抹倔强的紫色,在嶙峋石缝间若隐若现。

“这鬼地方…” 道一啐了一口,将肩上的麻绳紧了紧。

他深吸一口气,山间清冽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草木与泥土的腥气。

手脚并用,像只灵巧的岩羊,他开始向上攀爬。指尖抠进冰冷的石缝,粗粝的岩壁磨砺着掌心厚厚的老茧,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崖壁上湿滑的苔藓好几次让他脚下一滑,碎石簌簌滚落深涧,半晌才传来微不可闻的回响。

他稳住身形,额头已见了汗珠,目光却只牢牢锁住那越来越近的紫云草。

近了,更近了。那几株灵草舒展着紫色的叶片,在稀薄的晨光下仿佛笼着一层微晕。

道一心中一喜,左手死死扒住一块凸起的岩石,整个身体斜斜探出崖外,右手竭力伸向最近的一株。

指尖几乎触到那柔韧的叶茎!

就在这刹那,他左手扒着的那块风化的岩石,毫无征兆地“咔嚓”一声脆响,骤然碎裂!

“糟!” 道一的心猛地沉到谷底,身体瞬间失去支撑,直直朝下方翻滚的云海坠去!耳边是猎猎的风声,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千钧一发!

“哎——山高那个路远——小心行——”

一道清亮婉转的山歌,像一道破开迷雾的光,突兀地从下方传来,直直钻进道一混乱的耳中。

歌声!是阿秀!

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调子,平日里只觉得是山间寻常的风景,此刻却如同惊雷炸响在道一混沌的脑海。

歌声传来的方向——在左下方!几乎是本能,道一在空中猛地扭腰,濒死的求生意志爆发,双脚狠狠蹬向左侧崖壁!

“砰!” 碎石飞溅。这一蹬之力让他下坠之势稍缓,身体借势撞向左侧一片稍缓的石坡。

尖锐的石棱刮过他的胳膊和后背,火辣辣的疼。他顾不得许多,双手胡乱地抓挠着一切能减缓下坠的东西,藤蔓、突出的树根、棱角分明的岩石…手掌瞬间被割裂,鲜血淋漓,但他死死抓住不放。

终于,在一丛坚韧的野藤缠绕下,他下坠的身体被险之又险地挂在了离崖底云雾不过丈许的半山腰。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里火烧火燎,低头看去,脚下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雾气翻腾,方才那惊魂一瞬,让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道一哥!道一哥!你在哪儿?” 阿秀焦急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带着哭腔。

道一艰难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下方不远处的山道上,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色布裙的少女正提着裙角,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跑来。

她小脸煞白,乌黑的发辫有些散乱,沾着草屑,一双清亮的眸子里盛满了惊惶,正焦急地四处张望。

正是邻家少女阿秀,她腕上系着的那条褪了色的旧布条,在晨风里微微飘动。

“阿…阿秀!” 道一的声音有些嘶哑,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涌了上来。

“我…我在这儿!挂住了!”

阿秀闻声猛地抬头,看见挂在藤蔓上、狼狈不堪的道一,眼圈顿时红了。

“道一哥!” 她急忙解下腰间束衣的布带,又捡起道一跌落时掉在附近山道上的那捆采药麻绳,手忙脚乱地将两者结在一起。

“抓住!快抓住绳子!” 她把布带和绳子拧成的简易绳索奋力抛向道一。

道一咬紧牙关,忍住浑身的酸痛和手掌的刺痛,用尽力气抓住了抛来的绳头。绳子上似乎还带着阿秀手心的温度。

阿秀在下方找了块稳固的大石,双脚死死抵住,纤细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点一点,艰难地将道一往上拖拽。

道一也奋力攀爬,借着绳索的力量,手脚并用,终于狼狈地翻回了相对安全的缓坡上。

他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看着头顶那片被鹰嘴崖割裂的青天,第一次觉得这寻常的天光如此珍贵。

“道一哥!你吓死我了!” 阿秀扑过来,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道一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臂上,

“你要采药,怎么也不叫个人?这鹰嘴崖是能随便来的地方吗?”

她一边带着哭腔埋怨,一边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粗布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道一手掌和胳膊上的伤口。她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

道一喘匀了气,坐起身,看着阿秀紧张又心疼的模样,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冲散了劫后余生的冰冷。

他咧了咧嘴,想笑,却扯到了脸上的擦伤,疼得“嘶”了一声。

“咳…没事,阿秀,你看,这不活蹦乱跳的嘛。”

他试图宽慰她,声音还有些发虚,“爷爷咳得厉害,老郎中说…紫云草有用。”

阿秀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眶瞪他:“那也不能拿命去拼啊!你要是…要是…”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更用力地拧干了帕子,小心地按在他手臂一道较深的划痕上止血。

道一没再辩解,目光落在阿秀纤细手腕上系着的那条旧布条。

那是他去年冬天在山里追一只野兔,被荆棘刮烂了衣袖,阿秀默默替他缝补时,从她自己衣襟上撕下的一条。

布条边缘已经磨损起毛,颜色也褪得发白,却洗得干干净净。山风掠过,布条轻轻拂过他的手臂,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奇异地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

他忽然想起阿秀刚才那救命的歌声,问道:“阿秀,你怎么会在这里?还…还唱起歌来了?”

阿秀低着头,专注地处理伤口,耳根微微泛红,声音细若蚊呐:“我…我早上起来去溪边洗衣,看你往鹰嘴崖这边走…心里不踏实,就…就跟来看看。刚才看你爬到那么险的地方,魂都快吓没了…一着急,就…就唱出来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小时候,我爹在山里迷了路,我娘也是站在山梁上唱歌,爹循着声儿才找回来的…”

道一心头一热。原来如此。他默默看着阿秀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

她这份沉甸甸的关切,如同山涧清泉,无声地流淌进他心田。

他抬起没受伤的左手,笨拙地、轻轻拍了拍阿秀的肩膀,一切感激尽在不言中。

“走吧,” 道一挣扎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虽然狼狈,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回家,爷爷还等着呢。”

没能采到紫云草,他心中沉甸甸的,但此刻,活着回去比什么都重要。

柴刀劈开的山路,终将被脚步踏平,这一跤,摔不垮他。

阿秀点点头,默默扶住他一只胳膊,两人互相搀扶着,沿着崎岖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下村落走去。

道一的旧柴刀重新扛在肩头,刀柄上的深痕仿佛又深刻了几分。

他偶尔回头,目光扫过鹰嘴崖那狰狞的轮廓,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决心。

回到村子时,日头已近晌午。小小的山村依着山势而建,几十户泥墙黑瓦的人家错落其间,鸡鸣犬吠,炊烟袅袅,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安宁。

村口那株巨大的老槐树下,几个顽童正追逐嬉闹,见道一浑身是伤、阿秀扶着他回来,都好奇地围了上来。

“道一哥,你这是咋了?”

“跟黑瞎子打架了?”

“阿秀姐,道一哥是不是又逞能了?”

七嘴八舌的童言稚语冲淡了归途的沉重。道一摆摆手,咧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爬山不小心蹭的,都玩去吧!”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草药和烟火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小小的院落收拾得干净利落,墙角堆着劈好的柴火,几只芦花鸡在篱笆边悠闲地刨食。

堂屋门口,一个须发皆白、身形有些佝偻的老人正坐在小竹凳上,背对着院门,手里拿着一个磨得发亮的黄铜烟锅,对着脚边的青石板,“吧嗒、吧嗒”地轻轻磕着烟灰。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右臂的袖管空荡荡地垂在身侧。正是道一的爷爷,也是这伏牛村的村长。

听到推门声,老人缓缓转过头。他面容清癯,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深深皱纹,像山间风化的岩石。

一双眼睛却并不浑浊,反而透着一种阅尽世事的平和与睿智。

看到道一满身泥污、衣衫破损、手臂带伤的模样,还有旁边眼眶微红的阿秀,老人平静的眼神里立刻掠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心疼。

“回来了?” 老村长的声音有些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沉稳调子。他放下烟锅,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

“嗯,爷爷。” 道一应了一声,扶着门框走进院子,有些愧疚地低下头。

“…紫云草没采到。”

老村长走到道一跟前,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左手,没有先看他的伤,而是轻轻拂去他头发上沾着的草叶和泥土,动作缓慢而轻柔。

“人回来就好。” 他淡淡地说,目光扫过道一手臂上被阿秀用粗布条草草包扎的伤口,“鹰嘴崖?”

道一闷闷地“嗯”了一声。

老村长没再追问,只是转头对阿秀温和地说:“阿秀丫头,辛苦你了。灶上温着热水,去帮这小子擦洗擦洗,柜子底下那个蓝花布包里还有半瓶老金疮药,给他敷上。”

“哎,知道了,村长爷爷。” 阿秀乖巧地应着,熟门熟路地去灶房打水。

道一坐在院中的小木凳上,阿秀端来一盆温水,拧了布巾,仔细地替他擦洗脸上和手臂上的泥污血渍。

清凉的水触到伤口,带来一丝刺痛,道一微微蹙眉,却没有吭声。

老村长则坐在一旁,重新装了一锅烟丝,用火石点燃,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雾缭绕中,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显得有些模糊,目光却透过烟雾,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

清洗完伤口,阿秀找出那半瓶颜色深褐、气味浓烈的金疮药粉,小心地撒在道一的伤口上。

药粉刺激得道一倒吸一口凉气,肌肉不自觉地绷紧。

“忍着点。” 阿秀低声道,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

处理好伤口,阿秀便告辞回家做饭。院子里只剩下祖孙二人。

夕阳的余晖越过低矮的土墙,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老村长磕了磕烟灰,看着道一包扎好的手臂,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悠远:“道一啊,知道为啥鹰嘴崖那么险,还总有人惦记着去采那紫云草,甚至丢了性命么?”

道一抬起头,看着爷爷。

老村长浑浊的目光投向暮色渐合的山峦深处,仿佛穿透了时光:“因为传说啊…老辈人传下来的话,说那崖缝里长的草,沾了古时候‘神仙’留下的灵气。”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爷爷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不信邪,觉得那是唬人的。后来有一次大雪封山,为了口吃的,跟着几个胆大的进山寻摸,在一个塌了半边的山洞里,还真…瞧见点不一样的东西。”

道一的心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爷爷,您看见什么了?”

少年的好奇心和对未知的渴望,瞬间被勾了起来。

老村长吸了口烟,烟雾在他面前缭绕,遮住了他大半表情,只余下那双眼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说,这山,为啥叫伏牛山?”

道一愣了愣:“不是…不是说山形像头卧着的老牛吗?”

老村长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别的什么。他慢悠悠地吐出最后一口烟,白色的烟雾在昏黄的暮色里缓缓散开。

“像卧牛?呵…” 他摇摇头,用那只仅存的左手,从怀里摸索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用粗糙的麻线装订着,封面早已磨损得看不清字迹,纸张泛黄发脆,边缘卷曲,透着一股浓重的岁月尘埃气息。

册子封面上,用墨笔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图案——几道扭曲的线条勾勒出起伏的山峦,而在群山环抱之中,隐约可见一个非牛非兽、形状奇特的巨大轮廓,像是一块砸进大地的陨石,又像是一座倒扣的巨钟,透着难以言喻的古老与神秘。

“有些东西啊,埋在土里太久了,连样子都被人记岔了。”

老村长将那本破旧的小册子轻轻放在身旁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枯瘦的手指在封面上那个古怪的图案上点了点,发出轻微的“嗒”声。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存在。

“这才是…这山根底下,真正伏着的‘东西’。”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被群山吞没。院子里骤然暗了下来。

道一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本破旧的小册子和那个诡异神秘的图案上,心头狂跳,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好奇,瞬间攫住了他。

爷爷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就在这时——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充满野性的嚎叫,骤然划破了山村刚刚降临的宁静夜幕,从莽莽苍苍的后山深处远远传来,带着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瞬间惊起了林间一片飞鸟!

道一猛地站起身,动作牵动了伤口也浑然不觉,霍然扭头望向黑沉沉的后山方向,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爷爷布满皱纹的脸也在阴影里骤然绷紧,握着烟杆的独手,指节微微泛白。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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