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在寂静的宫苑上空回荡,如同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白日里朝华宫的喧嚣与胭脂的甜腻气息早已散去,只余下冰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诡谲的暗影。
沈朝歌褪去了华贵逼人的贵妃宫装,只着一件素净的月白寝衣,墨发如瀑垂落,衬得她肌肤胜雪,也衬得那双琉璃目在暗夜里愈发清冷如霜,不见半分骄纵,只剩下淬了寒冰般的锐利与疲惫。
阿箬轻手轻脚地熄灭了外间最后一盏宫灯,只在内室留下昏黄的烛火摇曳。
她走到沈朝歌身边,低声道:
“娘娘,都安排妥当了,西角门的老槐树……时辰快到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圆脸上惯常的怯懦笑意消失无踪,只剩下全然的警惕和忠诚。
沈朝歌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左眼角那点小小的泪痣。
这是她与苏玉璃最显着的不同之处,也是她每次揽镜自照时,确认自己仍是沈朝歌而非那个跋扈贵妃的唯一印记。
“你守着门口,任何人不得靠近,要格外注意崔尚宫。”
“是。”
阿箬应声,无声地退到厚重的帷幔后,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守护符。
沈朝歌深吸一口气,走到临窗的妆台前。
她并未坐下,而是伸手探向妆奁最底层一个隐秘的夹层。指尖触到一个冰冷的、仅有拇指大小的瓷瓶。
她将其取出,紧紧攥在手心。
瓷瓶的凉意透过皮肤,直抵心尖。
这是她入宫前就准备好的,用于在紧急时刻联络东辰卫的引信。
遇风即散的无色无味粉末,能引来方圆三里内的信鸟,向东辰卫传递简短的示警信号。
她推开一扇气窗,夜风带着寒意灌入。
她将瓷瓶倾斜,对着窗外无边的黑暗,轻轻一抖。
细如尘埃的粉末瞬间被风卷走,消弭无踪。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烛火跳动,将她的影子拉长扭曲在墙壁上,如同潜藏的鬼魅。
殿外风声呜咽,偶尔传来远处宫卫巡逻的甲胄轻碰声,更添几分肃杀。
突然,烛火猛地一晃,几近熄灭!
并非风,而是一股冰冷锐利的气息骤然侵入,带着铁锈与夜露的味道。
沈朝歌霍然转身!
一道颀长如孤狼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立在内室最深的阴影里,仿佛他本就是黑暗的一部分。
来人全身包裹在毫无杂色的夜行黑衣中,脸上覆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银质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深邃得如同寒潭古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专注,牢牢锁在沈朝歌身上。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却又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刃,收敛了所有锋芒,只余下令人心悸的沉寂与压迫感。
青刃。
每一次见到青刃,虽然如同面对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但那沉默中蕴含守护的力量,让她既依赖又安心。
“殿下,内务府李德顺已是我们的人。”
青刃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过岩石,简洁得没有半个多余的字。
沈朝歌从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纸条递了过去,纸条上是几味珍稀药材的名字。
青刃的目光在纸条上飞快扫过,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但沈朝歌敏锐地捕捉到他接过纸条时,覆在银面具下的指节似乎微微顿了一下,极其细微。
他没有询问用途,只是沉默地将纸条收入怀中,然后,从自己贴身的衣襟里,取出一个比拇指略大的墨玉小瓶。
瓶身触手温润,却透着一股子阴寒的死气。
“相国刚刚得到的牵机引,给殿下防身。”
青刃的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将玉瓶递向沈朝歌,
“无色无味,入水即化。三滴,可令人五内如焚,状若心疾而亡。七滴……神仙难救。”
他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毒性和用法。
沈朝歌接过墨玉瓶。
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剧毒本身的阴鸷,让她指尖微麻。
她紧紧握住,如同握住了复仇的獠牙。
这瓶“牵机引”,是她复仇路上不可或缺的利器。
就在指尖触及玉瓶冰冷的刹那,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血腥与绝望的寒风记忆猛地灌入脑海。
那是南梁国破后的第一个冬天,往昔繁华如梦,一朝皆散,徒留这满目疮痍的世间,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更显萧瑟与悲凉。
彼时,漫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仿若天公倾洒下的无尽哀思,将这天地搅得一片混沌的惨白。
那刺骨的寒风,宛如狰狞的恶鬼,呼啸着卷着雪粒子,肆虐而来,每一粒雪子都似锋利无比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刮在人的脸上,带来一阵又一阵钻心的疼痛。
沈朝歌,这位曾经南梁公主,此刻却只能裹着单薄的旧裘,在贴身丫鬟阿箬以及东辰卫的护卫下,于那泥泞冰冷的山道上艰难跋涉。
她那曾经娇嫩如春日花朵的脸庞,如今已被风霜侵蚀得略显憔悴,双眸中透着无尽的惶恐与哀伤,可在那深处,却又隐隐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震耳欲聋,声声如催命的符咒,那箭矢破空之声更是不绝于耳,仿佛死神在身后紧追不舍。
护卫们虽拼死抵抗,却终究难敌对方人多势众,一个个相继倒下,温热的鲜血飞溅在那洁白无瑕的雪地上,宛如一朵朵盛开的刺目血花,将这银白的世界染得一片腥红,透着无尽的惨烈与绝望。
沈朝歌已然精疲力竭,她感觉自己的肺部仿佛要炸开一般,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承受着千刀万剐之苦。
她那小小的身体,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几乎冻僵,寒意如千万根冰冷的针,从四面八方刺入她的骨髓,让她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绝望,
如同那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袭来,一点点地将她淹没,她仿佛看到了死神那狰狞的面容在向她招手,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让她几近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