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沉稳而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沈清羽紧绷的心弦上。
他猛地转身，将痛苦蜷缩的凌无影护在身后，尽管自己也是强弩之末，仍强撑着举起短剑，对准黑暗中缓步走来的身影，嘶声道：“站住！再靠近休怪我不客气！”
那身影似乎顿了顿，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带着些许嘲弄的哼声，继续不紧不慢地走近。
微弱的光线下，来人的轮廓逐渐清晰。
出乎沈清羽的意料，那并非想象中天机阁的杀手，也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个……人。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
她穿着一身早已褪色、打满补丁的粗布麻衣，头发灰白，用一根木簪草草挽住，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她手中拄着一根打磨光滑的枯木拐杖，脚步看似缓慢，实则落地极稳，那双从皱纹中透出的眼睛，竟异常明亮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过沈清羽，最终落在他身后痛苦不堪的凌无影身上。
老妪的目光在接触到凌无影，尤其是他身旁那柄嗡鸣不止的墨剑“无光”时，猛地凝固了！那双锐利的眼睛骤然收缩，流露出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追忆，有悲恸，更有一种……仿佛看到死而复生之物的骇然！
“无光剑……还有这气机……错不了……错不了……”老妪干瘪的嘴唇微微颤抖，发出梦呓般的低语，拄着拐杖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难道……预言是真的……宿命……终究未能避开……”
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边陲口音，却字字清晰传入沈清羽耳中。
预言？宿命？沈清羽心中疑窦丛生，但见老妪似乎并无恶意，且言语间竟认识那柄墨剑，他稍稍放松了警惕，但仍不敢大意，沉声道：“老人家，你是谁？为何在此？”
老妪仿佛这才注意到沈清羽，目光从他身上扫过，看到他手中沈家独特的窄刃短剑和腰间的玉佩，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江南沈家的小娃？哼，沈家的人，什么时候也掺和进无相门的事了？”
她竟一眼看出了沈清羽的来历！而且再次提到了“无相门”！
沈清羽心中更惊：“你……你知道无相门？”
“知道？”老妪嗤笑一声，笑容里却满是苦涩，“老身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守了整整四十年，你说我知道不知道？”
四十年？！沈清羽骇然。这诡异凶险的地下世界，竟然有人守了四十年？
老妪不再理会他，拄着拐杖快步走到凌无影身边，蹲下身。沈清羽下意识想阻拦，却被老妪那不容置疑的锐利眼神逼退。
老妪仔细查看凌无影的状态，尤其是他殷红的嘴唇、布满血丝的双眼和体内那股躁动混乱的气息，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喃喃道：“气血逆冲，元丹欲焚……是了，是‘无相诀’反噬之象！而且已至‘焚丹’的边缘！小子，你强行冲击第几重了？不要命了吗？！”
她似乎对凌无影的状况极为了解，语气中带着一种又急又怒的责备。
凌无影此刻意识模糊，痛苦地抵抗着体内的狂暴力量，根本无法回答，只是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老妪眉头紧锁，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指，快如闪电般在凌无影胸前、腹部几处大穴连点数下。她的手法极其古怪，并非中原武林常见的点穴套路，却似乎蕴含着某种奇特的效果。
凌无影身体猛地一颤，喷出一小口暗红色的淤血，那狂躁的气息竟然稍稍平复了一丝，虽然依旧痛苦，但似乎暂时遏制住了最危险的崩溃趋势。
“前辈！您能救他？”沈清羽见状，又惊又喜，连忙问道。
“救？”老妪冷哼一声，站起身来，面色依旧沉重，“‘无相诀’霸道无比，乃窃天地之力以为己用，每突破一重皆凶险万分，更何况是强行冲击？一旦反噬，轻则武功尽废，重则爆体而亡！他此刻已至焚丹边缘，能否熬过去，全靠他自己的造化和他体内‘元丹’的根基！外人能做的，有限！”
她说着，又从怀中摸索出一个粗糙的小陶瓶，倒出两粒散发着奇异清凉气味的黑色药丸，塞进凌无影口中，助其服下。
“这是‘冰心镇元丹’，能暂缓气血焚灼之苦，护住心脉。但能否熬过反噬，还得看他自己。”老妪叹了口气，看着凌无影痛苦挣扎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这般年纪，竟能将‘无相诀’练到引发‘焚丹’之劫的地步……简直是……怪物……”
沈清羽听得心惊肉跳，虽不完全明白“无相诀”、“元丹”、“焚丹”具体所指，但也知凌无影正处于极度危险的关头。他焦急道：“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天机阁的人很可能还在上面搜寻，随时可能找到这里！”
老妪闻言，眼中寒光一闪：“天机阁？！那些叛徒的走狗，果然还是找来了！”
她顿了顿，拄着拐杖走到地下河边，侧耳倾听片刻，又抬头看了看四周岩壁，沉声道：“这里不能久留。上面的动静瞒不了多久，这暗河出口不止一处，他们迟早会找到。跟我来！”
她说着，转身向着地下河上游的黑暗深处走去。
沈清羽略一迟疑，看着地上依旧痛苦但气息稍稳的凌无影，又看看那神秘莫测的老妪，最终一咬牙，俯身试图将凌无影背起。
凌无影虽消瘦，但身量颇高，加之沈清羽自己伤势不轻，甚是吃力。
老妪回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拐杖在地面某处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片刻后，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铁链拖曳声，一个高大、沉默、如同铁塔般的身影，从上游一块巨岩后的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
那人同样穿着粗布衣服，身材极其魁梧，面容憨厚木讷，眼神却有些空洞，似乎神智不太清醒。他走到近前，对着老妪恭敬地低下头。
“哑奴，背上他，小心些。”老妪吩咐道。
那被称为哑奴的巨汉点点头，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将凌无影背起，动作竟然异常轻柔平稳，仿佛生怕加重他的痛苦。
沈清羽看得啧啧称奇，这巨汉力量惊人，却又心细如发。
“走吧。”老妪不再多言，拄着拐杖在前引路。
沈清羽连忙跟上，哑奴背着凌无影紧随其后。
一行人沿着地下河向上游行去。越往深处走，地势越发崎岖，人工开凿的痕迹也越来越多，甚至出现了一些简陋的石屋、开垦的小片土地，种植着一些散发微光的奇异苔藓和菌类，显然有人长期在此生活。
最终，他们来到一处较为宽阔的洞窟，洞窟一侧有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穴，穴口被粗糙的木栅栏门挡住。老妪推开栅栏门，里面竟然是一处布置得颇为整洁的居所！有石床、石桌、石凳，甚至还有简单的炊具和储存的清水食物。墙壁上镶嵌着发光的矿石，提供照明。
“把他放到床上。”老妪指挥道。
哑奴轻轻将凌无影放在铺着兽皮的石床上。
凌无影似乎因为药力发作，暂时陷入了昏睡，但眉头依旧紧锁，身体偶尔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体内的气息仍在剧烈波动。
老妪再次检查了一下他的状况，摇了摇头：“焚丹之劫，外人难助。只能靠他自己熬过去。若能熬过，功力或能更上一层，若熬不过……”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沈清羽心情沉重，只能默默祈祷。
老妪安排哑奴去洞口戒备，然后坐在石凳上，目光再次投向沈清羽，锐利如刀：“沈家的小子，现在可以说说了，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还有，他——”她指向昏迷的凌无影，“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身负完整的‘无相诀’，还拿着‘无光剑’？”
她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袭来，眼神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清羽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隐瞒无益，便将自己如何受武林所托追踪凌无影，凌无影如何挑战少林、一路西行、遭遇天机阁截杀，以及如何发现无相门遗迹、被镇守使追杀、最后遁入暗河的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关于凌无影的身份，他也直言自己一无所知，只知他武功奇高，自称所学乃“无相”。
老妪静静地听着，脸色变幻不定，时而震惊，时而愤怒，时而露出追忆与悲伤。
当听到天机阁镇守使出现时，她猛地握紧了拐杖，指节发白，眼中迸发出刻骨的仇恨：“慕容枫那条老狗！果然还活着！还当了他的阁主！窃贼！叛徒！”
当听到凌无影施展出那诡异手段击退强敌时，她眼中又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引动地脉之气？他竟然……竟然触摸到了‘御境’的门槛？这怎么可能……他才多大……”
最后，她沉默了很久，目光再次落在昏迷的凌无影脸上，那目光变得无比复杂，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是他回来了……宿命……果然开始轮转了……”
“前辈，您到底是谁？您和无相门，和天机阁，又到底是什么关系？”沈清羽忍不住问道，“凌兄他……他的功法到底有什么问题？”
老妪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岩壁，望向了无比遥远的过去，沙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沧桑与悲凉：
“老身？不过是个本该早已死去，却因誓言苟活至今的守墓人罢了。”
“至于无相门与天机阁的恩怨……那是一场持续了数百年的背叛与窃取，鲜血与火焰写就的历史。”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凌无影身上，语气变得异常沉重。
“而这小子所修的《无相诀》……乃是一条被诅咒的通天之路。每进一步，力量倍增，凶险亦倍增。而最大的关卡，便是凝结‘元丹’之后的每一次突破，都会引发‘焚丹’之劫，一次比一次凶猛……古往今来，无数惊才绝艳的无相门人，都倒在了这焚丹之劫下，化为灰烬。”
“而他……”老妪的声音微微颤抖，“他所引发的劫力之强，老身闻所未闻！这绝非寻常突破……他体内凝结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元丹’？！”
就在这时，石床上昏迷的凌无影，忽然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低吟，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灼热、仿佛能焚尽一切的气息，猛地从他体内爆发出来！
他身下的兽皮瞬间变得焦黑！皮肤表面浮现出无数道诡异的、如同熔岩般的赤红色纹路！
整个石室内的温度骤然升高！
“不好！”老妪脸色剧变，猛地站起身，“第二波焚丹之劫来了！而且来得如此凶猛！快！哑奴！快取‘寒玉’来！”
然而，那股爆发出的灼热气流猛地撞击在石室墙壁上。
“轰隆！”
一声闷响，石壁剧烈震动，顶上灰尘簌簌落下。
更糟糕的是，伴随着这声震动，远处隐约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似乎正迅速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靠近！
被发现了！
老妪和沈清羽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内有凌无影濒临爆体，外有强敌循声追至！
真正的绝境，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