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金狮奖的荣耀,如同一声清越的钟鸣,回荡在全球艺术界的上空,经久不息。林枫的名字与“星空公约”紧紧联系在一起,被镌刻在当代艺术史的里程碑上。那些曾经弥漫在“公约”周围的、关于“缺乏底蕴”与“技术炫技”的窃窃私语,在这座沉甸甸的奖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回到纽约的沈清悦,清晰地感受到了氛围的变化。之前那些态度暧昧、拖延合作的欧洲机构,贺电与重新洽谈的请求雪片般飞来;媒体口径也悄然转向,开始更多地探讨“星空公约”模式的创新性与林枫作品带来的启示。无形的壁垒依然存在,但金狮奖无疑在上面凿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让阳光和空气得以涌入。
然而,沈清悦深知,一时的声誉高涨并不能根除深层次的对抗。德·洛林家族及其代表的旧秩序,绝不会因一次奖项的失利而轻易退让。他们的根基在于数百年来构建的体系与规则,而非一城一地的得失。
就在林枫获奖后一周,一封措辞考究、以德·洛林家族信笺发出的邀请函,经由中立渠道,送到了沈清悦的案头。邀请方是让-菲利普·德·洛林,地点定在柏林布吕克博物馆的董事会议厅,名义是“就艺术领域的共同未来进行非正式对话”。
“这是一场鸿门宴。”陆景珩在越洋通讯中直言不讳,“他们试图在你声势最盛时与你接触,既是试探,也是想重新掌握主动权。在柏林谈,地点选在他们的传统势力范围,本身就是一种心理施压。”
沈清悦摩挲着邀请函上凸起的家族徽记,眼神冷静:“也是机会。壁垒已经松动,他们坐不住了。既然他们愿意谈,我就去听听,他们所谓的‘共同未来’,究竟是怎样一副图景。”
这是一场无法回避的正面交锋。不同于与陆景琛的资本绞杀,这将是一场关乎理念、规则与文化话语权的较量。她必须去,不仅要直面那份贵族的傲慢,更要在交锋中,为“星空公约”劈开一条真正的生路。
柏林,一座承载着厚重历史与现代裂痕的城市。布吕克博物馆以其对20世纪初代表现主义“桥社”的珍贵收藏而闻名,本身就是欧洲现代艺术史上一次“反抗传统”的象征。选择此地作为谈判地点,让-菲利普的心思,可谓耐人寻味。
会议室内,气氛凝重。厚重的橡木长桌,墙壁上悬挂着充满力量与扭曲感的早期表现主义画作,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打破规范的往事。让-菲利普·德·洛林端坐主位,身旁是他的两位核心智囊,一位是负责家族艺术基金的白发老绅士,另一位是精通国际法与商业规则的精干中年律师。
沈清悦一方,只有她和一位负责记录的法务助理。她刻意保持了人数的精简,以彰显自信与专注。
没有过多的寒暄,让-菲利普直接切入主题,他用法语开口,带着天然的优越感,一旁的同声传译将他的话转化为英语。
“沈小姐,首先,请允许我,以一个艺术热爱者的身份,祝贺林枫先生获得金狮奖。这确实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真诚的祝贺,“它证明了,在正确的引导和严格的学术标准下,新兴的艺术力量是可以被认可的。”
开场第一句,便试图将林枫的成功归因于欧洲既有的“学术标准”和“引导”,轻描淡写地抹去了“星空公约”作为孵化平台的作用。
沈清悦微微一笑,用流利的法语回应,发音标准,语调从容:“谢谢您的祝贺,德·洛林先生。林枫的成功,源于他自身的才华、不懈的探索,以及一个允许他自由表达、并提供必要技术支持的环境。威尼斯评委们的眼光,认可的是这种源自内在驱动力的创造力本身。”
她巧妙地避开了“引导”一词,强调了内在驱动与自由环境,并将评委的认可置于“学术标准”之上,直接化解了对方话语中的陷阱。
让-菲利普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沈清悦的法语如此娴熟,且反应如此迅捷。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道:“自由表达固然重要,但无规矩不成方圆。艺术,尤其是伟大的艺术,需要传承,需要经过时间检验的品味来甄别。恕我直言,沈小姐的‘星空公约’,所倡导的是一种过于……扁平化的开放。它降低了准入门槛,可能会让大量未经严格学术审视的、粗劣的作品充斥市场,稀释真正艺术的价值。”
这是直指核心的批评,代表了传统势力最深的恐惧——害怕失去对“何为艺术”的定义权。
沈清悦没有立刻反驳,她的目光扫过墙上那些曾经被视为“离经叛道”的表现主义画作,缓缓说道:“德·洛林先生,您身后的这些作品,在它们诞生的年代,何尝不是被当时的‘主流’与‘权威’斥为粗劣、不堪入目?布吕克博物馆的存在,本身就在提醒我们,艺术的边界和价值,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
她将目光转回让-菲利普,眼神清澈而坚定:“‘星空公约’并非要否定传统与学术的价值。恰恰相反,我们希望通过技术手段,让更多被埋没的、处于边缘的创造力,有机会被看到,被讨论,接受更广泛意义上的‘时间检验’。我们不是要稀释价值,而是要建立一个更民主、更动态的价值发现机制。真正的杰作,不会因为平台的开放而黯淡,反而会因对比而更加璀璨。”
那位白发智囊忍不住插话,语气带着学究式的挑剔:“但算法和数据,如何能理解艺术的微妙与深度?它们只会追逐流量和热度,最终导致艺术的同质化和庸俗化!”
“工具本身并无善恶,关键在于使用工具的人。”沈清悦从容应对,“我们利用数据,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观众的反应,辅助策展研究,精准地连接创作者与欣赏者,而不是替代艺术家的创作和评论家的判断。林枫的作品,正是将深刻的人文思考与前沿技术完美结合的例证。金狮奖的评委们,显然并不认为技术和深度是矛盾的。”
她再次提起金狮奖,如同举起一面无可辩驳的旗帜。对方一时语塞。
让-菲利普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他意识到在纯粹的理念层面,很难压倒眼前这个思路清晰、意志坚定的东方女性。他决定切入更实际的层面。
“好吧,我们暂且搁置哲学讨论。”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即便我们认可‘星空公约’的理念,但其运作模式,与欧洲现有的行业规则和商业习惯,存在诸多冲突。例如,你们过于透明的信息共享,可能触及商业秘密;你们试图建立的统一标准,忽略了不同地区、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特殊性。”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施予者的姿态:“我们认为,‘公约’若想在欧洲真正立足,需要进行必要的……本土化改良。比如,在决策机制中,纳入更具代表性的欧洲传统机构意见;在资源分配上,尊重已有的利益格局;在标准制定上,更多地参考诸如我们德·洛林基金会这类机构长期积累的经验与规范。”
这番话,翻译过来就是:欢迎进来,但必须遵守我们制定的游戏规则,接受我们的领导,并维护我们的既得利益。这是典型的“融入”陷阱,一旦接受,“星空公约”将失去其独立性与革新精神,沦为旧体系的一个附庸。
沈清悦静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神色,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柏林微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墙上的表现主义画作中,那些扭曲的人形仿佛也在凝视着这场决定未来的谈判。
沈清悦缓缓站起身,她没有提高音量,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千钧之力。
“德·洛林先生,感谢您的……坦诚和建议。”她环视对方三人,目光最终定格在让-菲利普身上,“但是,我想您可能误解了‘星空公约’来到欧洲的目的。”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请求接纳,也不是为了融入一个既定的、并且在我们看来已逐渐僵化的体系。”
此言一出,让-菲利普和他的智囊脸色皆是一变。
“我们来到这里,”沈清悦的声音如同磐石,坚定无比,“是为了参与构建一个新的、更具包容性和活力的全球艺术生态。这个生态,尊重传统,但绝不固步自封;珍视规则,但勇于打破不合理的藩篱。”
她指向窗外,指向这座充满历史伤痕与新生力量的城市:“柏林 itself,就是打破围墙、寻求融合的象征。艺术的未来,不应由少数几个家族或机构在密室里定义,而应由全球的创作者、欣赏者、学者和机构,在一个开放的平台上,共同探索和塑造。”
“林枫的金狮奖,已经证明了这种探索的价值和方向。”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星空公约’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改良’而失去其核心。我们愿意合作,愿意对话,但前提是平等,是共同探索未知,而不是单向的妥协与遵从。”
她重新坐下,姿态优雅却带着战役般的决绝:“这就是我们的立场。如果德·洛林家族仍然认为只有‘融入’旧规则才是唯一出路,那么,我很遗憾,但我们只能继续沿着自己的道路前行,并用事实来证明,谁的愿景更能代表未来。”
沈清悦的这番话,如同一把利剑,劈开了所有虚伪的客套与迂回的试探。她没有愤怒,没有乞求,只是平静地宣告了一个新玩家的独立与决心。
让-菲利普·德·洛林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那份从容的傲慢,变得阴沉起来。他紧紧盯着沈清悦,仿佛要重新评估这个对手。他精心准备的“规训”与“招安”策略,在对方毫不妥协的姿态面前,彻底失效了。
谈判陷入了彻底的僵局。文化的交锋,在这一刻,变成了意志与格局的较量。旧的阴影试图笼罩,但新的星辰,已拒绝被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