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和另外两个被指定护送的兄弟,靠着墙壁假寐,但紧绷的肌肉和偶尔睁开的、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光的眼睛,暴露了他们内心的紧张和无法安眠。沈阿婆坐在最深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手中无意识捻动的一串旧佛珠,透露着她内心的波澜。
顾清翰靠坐在冰冷的墙边,腿上盖着那条破旧的薄毯,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画满了逃生路线的地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试图将地图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转折都刻进脑海里,又仿佛只是在发呆,大脑被一种巨大的、空茫的悲伤和离愁填满,无法思考。
陆震云坐在离他不远的对面,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上,另一条腿伸直。他微微低着头,脸孔隐藏在深深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偶尔炮火闪过时,才能瞥见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下颌线绷紧的、冷硬的弧度。他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火山,沉默之下,是汹涌澎湃、却无处宣泄的熔岩。
千言万语,堵在两人的胸口。担忧、不舍、叮嘱、感谢、愧疚、祝福……无数情绪如同乱麻般纠缠、冲撞,却找不到一个出口。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任何声音都可能打破这脆弱的平静,引来更汹涌的痛楚。
他们之间,隔着一片无形的、却浩瀚如星海的沉默。炮声是背景,黑暗是幕布,离别是注定上演的悲剧。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
突然,一阵极其尖锐、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炮弹呼啸声由远及近!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极近的地方爆开!整个厂房剧烈摇晃,顶棚的灰尘和碎屑簌簌落下,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坍塌!
所有人都被震得猛地一颤,下意识地蜷缩身体,捂住耳朵!
爆炸的气浪甚至从窗户的破洞中冲入,带着灼热的气息和硝烟味!
几秒钟后,震动平息,只剩下耳鸣和更加死寂的恐惧。
小七猛地喘了口气,低声道:“妈的……又近了不少……”
没有人接话。绝望的氛围更加浓重。
就在这时,阴影中的陆震云忽然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了顾清翰的方向。他沉默地看了片刻,然后,用手支撑着地面,有些艰难地站起身。
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但他没有停顿,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走到顾清翰面前,然后,蹲下身。
顾清翰的心脏猛地一跳,抬起眼,在明灭的光线中对上陆震云深邃的、看不清情绪的眼睛。
陆震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探向自己颈间。他的手指在衣领内摸索了一下,似乎解开了什么细绳。然后,他从贴身的衣物里,掏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小的翡翠观音吊坠。玉石并不大,成色也只能算普通,雕刻的线条古朴简单,甚至边缘有些磨损,显然年代久远,被人长期摩挲佩戴。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翡翠泛着温润而含蓄的微光,像一滴凝固的、悲伤的眼泪。
陆震云的手指捏着那枚小小的观音像,指尖微微有些颤抖。他低头凝视了它片刻,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眷恋,有不舍,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说的痛楚。
然后,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顾清翰的手腕,将那只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摊开,毫不犹豫地、几乎是粗暴地将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翡翠观音塞进了顾清翰的手心里,并用他粗糙的大手,将顾清翰的手指紧紧合拢,包裹住那个小小的、温润的物件。
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决绝。
顾清翰完全愣住了,掌心那突如其来的、带着对方炽热体温的硬物触感,让他浑身一颤。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想要推拒:“这……这是……”
“戴着。”陆震云打断他,声音低沉沙哑得如同砂轮摩擦,带着一种近乎命令式的、却掩不住颤抖的语调,“……保平安。”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很大的力气,才极其艰难地补充了三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被炮声淹没:
“……我娘的。”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顾清翰!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陆震云!
他知道!他听陆震云极其偶尔地提起过一次,这是他早逝的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也是最珍视的遗物!是他颠沛流离、刀头舔血的一生中,从未离过身的念想和寄托!
现在……他竟然把它给了自己?!
“不……我不能……”顾清翰的声音瞬间哽咽,手如同被烫到一般想要缩回,却被陆震云死死攥住手腕,动弹不得。巨大的震惊和酸楚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眼眶瞬间通红,“这是……这是你……”
“让你戴着就戴着!”陆震云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暴躁和痛苦,仿佛下一秒就要失控,“啰嗦什么!”
他死死攥着顾清翰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灼热的呼吸喷在顾清翰冰冷的脸上,眼神在黑暗中亮得骇人,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疯狂。
顾清翰所有拒绝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陆震云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决绝,感受着手心里那枚沾染了对方体温和汗水的、沉甸甸的玉佩,心脏疼得仿佛要裂开。
最终,他停止了挣扎,手指缓缓收拢,紧紧握住了那枚温润的翡翠观音,仿佛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陆震云感觉到他的顺从,紧绷的身体似乎松弛了一丝,攥着他手腕的手也缓缓松开,但指尖依旧在他手背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留恋和颤抖。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背过身去,不再看顾清翰一眼,大步走回自己原来的角落,重新靠墙坐下,将脸深深地埋入阴影之中,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控从未发生过。
只有他微微颤抖的肩线和紧握的双拳,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
顾清翰独自留在原地,低着头,紧紧握着掌心那枚仿佛有千斤重的玉佩,温热的触感早已变得冰凉,却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皮肤,灼烧着他的心脏。
窗外,炮火依旧。室内,沉默如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