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根据地的指挥部里,煤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闷的压抑感,老周负伤逃回带来的失败阴影,如同冬日厚重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第一次接触尝试的惨痛教训,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醒了所有对上海局势还抱有一丝乐观的人。
顾清翰站在那张布满标记的大地图前,目光死死盯着代表上海的那个点,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老周的遭遇清晰地表明,池田浩二对上海的控制已经严密到了无孔不入的程度。任何陌生的、试图接近特定区域的外部面孔,都会立刻引起警觉。常规的交通员渗透方式,在当前的上海,无异于自杀。
必须改变策略。硬闯不行,只能智取。不能再从外部派人生硬地往里撞,必须从敌人统治的内部,寻找可能存在的缝隙和支点。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地图纸上划过,脑海中飞速回顾着所有可能与上海产生关联的、沉睡已久的关系网。突然,他的指尖在江南地区与上海交界处的几个城镇名称上停顿了一下。一个大胆的、带着极大风险的念头逐渐浮现。
他转身,看向一直沉默抽着旱烟的负责人杨同志。
“杨同志,”顾清翰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冷静,“直接派人进去的路,暂时走不通了。池田的网太密。”
杨同志吐出一口烟雾,眉头紧皱:“是啊,代价太大了。那你的想法是?”
顾清翰走到桌边,手指点向地图上上海周边的一个区域:“我们不能只想着从外面往里打楔子。也许,可以从里面,找找看有没有还没完全锈死的钉子。”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我想尝试激活一条……沉睡多年的线。一条和上海青帮旧人有关的线。”
“青帮?”杨同志闻言,坐直了身体,眼神变得锐利,“那些人成分复杂,很多都投靠了日本人或者76号,风险极大!”
“我明白。”顾清翰点点头,语气凝重,“这是一步险棋。但正因为青帮树大根深,在上海底层社会盘根错节,即便现在分化了,也未必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当汉奸。总有一些老派人物,还讲点旧日的江湖规矩,或者对鬼子心存不满。”
他进一步解释他的构想:“我不需要他们直接参与行动,那也不现实。只需要他们成为‘信使’,或者提供一个极其短暂的、相对安全的‘中转站’。利用他们固有的、不引人注意的社会交往和物流网络,传递一个口信,或者一件小东西。这比我们派一个生面孔直接闯进去,要隐蔽得多。”
杨同志沉吟着,烟斗一明一灭:“目标呢?你打算找谁?”
顾清翰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萦绕在他心头的名字:“关键,还是得落到‘陆震云’这三个字上。他当年在码头和青帮的香堂里,是有名号、有辈分的。虽然时过境迁,但总有些老人还记得这个名字,或许……还卖他几分面子。”
他看向杨同志,眼神坦诚也带着担忧:“我想通过我们在江南的人,先接触上海青帮外围一些相对低调、可能还对旧主有些香火情的老派人物。试探一下,看看‘陆震云’这个名字,在如今的上海滩,还能不能敲开一扇门,哪怕只是一条门缝。”
土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这个计划听起来比直接派遣交通员更加迂回,但也更加不可控。那些青帮旧人,在日伪的高压统治下,是否还念旧情?是否会被“陆震云”这个名字打动?还是可能转身就去76号告密?一切都是未知数。
杨同志磕了磕烟斗,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最终,他停下脚步,看向顾清翰:“清翰,这个想法很大胆。但是,你要清楚,这完全是在赌。赌那些人的良心,赌他们对往日情分的看重。赌赢了,可能打开局面;赌输了……”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可能招致更彻底的暴露和毁灭。
顾清翰迎着他的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明白风险。但眼下,这是我们能想到的、唯一可能绕过池田明哨暗岗的办法。我们需要一条能从内部透气的缝。我愿意制定详细的接触方案和应急预案,将风险降到最低。”
杨同志看着顾清翰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决心,又想到上海接应点对整个华东局面的重要性,终于重重叹了口气:“好吧。原则同意你进行前期谨慎的试探。但必须遵循最严格的安全纪律!接触对象要反复筛选,接触方式要绝对间接,一旦发现任何不可靠的苗头,立刻终止!绝不能抱有任何侥幸心理!”
“是!”顾清翰郑重应下。
方案获得了初步许可,但顾清翰的心情并未轻松多少。他回到自己的土屋,摊开纸笔,开始构思具体的行动计划。窗外北风呼啸,他的内心也如同这天气一般,充满了不确定的波澜。
这确实是一步险棋。那些江湖旧人,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在生存和利益的考验下,往日的义气还能剩下几分?“陆震云”这个名字,在如今的上海,是催命符,还是敲门砖?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这是目前唯一能看到的一线微弱曙光。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尝试,为了任务,也为了那个在孤岛上,可能已经因上次失败的接触而陷入更危险境地的男人。
希望,再次寄托于人性的幽微和不可预测之上,前路依旧吉凶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