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上海港,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里,潮湿而阴冷。三号码头西侧辅桥附近,气氛肃杀。日军士兵持枪巡逻,76号的特务穿着黑衣,像秃鹫般在人群中梭巡,审视着每一个登船的人。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咸腥的海水和一种无形的紧张。
陆震云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略显宽大的旧西装,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礼帽,伪装成使馆低阶文员的模样。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伤口的隐痛让他的步伐有些微跛,但他努力挺直脊背。小七换了一身苦力的短褂,脸上也刻意抹了煤灰,紧紧跟在陆震云身侧半步之后,低垂着头,一手虚扶着陆震云的手臂,一手紧握着藏在衣服下的匕首柄,眼神机警地扫视四周。他负责护送陆震云到最后一刻,直到亲眼看到他安全登船。
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特务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陆震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他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半块冰凉的信物玉佩,手心里全是冷汗。小七的手臂稳稳地给他支撑,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登船的队伍缓慢向前移动。靠近舷梯时,一个特务头目似乎注意到了这个脸色特别难看、需要人搀扶的“文员”,狐疑地多看了几眼。小七立刻上前半步,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土话,点头哈腰地对特务解释,说自家“表少爷”身子弱,路上染了风寒,病得起不来床,好不容易才捱到码头,絮絮叨叨间巧妙地吸引了注意,也挡住了对方探究的视线。史密斯先生适时上前,用流利但带着不悦的日语与对方交涉,出示外交证件,这才有惊无险地通过了盘查。
终于踏上了“远东风号”摇晃的甲板。小七扶着陆震云,穿过杂乱的人群,走到船舷边相对人少的地方。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
“大哥,就送到这儿了。”小七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舍和决然,“后面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陆震云转过身,紧紧抓住小七粗糙的手,眼眶发热:“小七,回去告诉清翰……一定要小心!你们……都要活着!”
“放心吧,大哥!”小七重重点头,眼圈也红了,“我和顾先生等着山河重光那天!你快进去,别站在外面吹风!”他用力握了握陆震云的手,然后果断地松开,转身,像一滴水汇入人流,迅速消失在登船的人群中,他必须趁乱尽快离开码头。
陆震云独自靠在冰冷的船舷边,猛地回过头,望向身后那片逐渐远去的、浸透了血泪与记忆的土地。上海滩的轮廓在晨雾中模糊不清,高楼像沉默的巨人,黄浦江浑浊的江水无声流淌。那里有他九死一生的战斗,有牺牲的兄弟,有祥叔茶馆的茶香,更有……那个他此刻最想见到、却深知绝不可能出现的人,以及刚刚分别的、生死与共的兄弟。
他的目光急切地、贪婪地扫过码头上每一栋建筑的窗户,每一个可能的角落,明知是徒劳,却依然控制不住地寻找。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低沉悠长的汽笛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呜——”。轮船缓缓起锚,离开了岸边。
随着船身移动,码头上的人群和建筑开始后退。就在这一片混乱模糊的景象中,陆震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远处港口区一栋废弃仓库的高层。那是一扇破败的、没有玻璃的窗口,黑洞洞的。
突然,他似乎看到,在那窗口的阴影里,有一个极其模糊、一闪而过的身影轮廓。那个轮廓……挺拔,熟悉,仿佛正静静地凝视着这艘离港的轮船。
只是惊鸿一瞥,瞬间就被移动的船只和升腾的雾气所遮挡,再也看不见了。真实得如同幻觉,短暂得如同错觉。
但就是这一眼,让陆震云一直强忍的情绪彻底决堤。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迅速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猛地转过身,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船舷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滴落在异国他乡的甲板上。
轮船拉响第二声汽笛,加快速度,驶向雾气弥漫的江心。上海,那片承载了太多爱恨与牵挂的土地,在泪眼中渐渐缩成一条模糊的线,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离别,就这样在沉默的泪水中完成。带走的,是沉重的思念和未知的前路;留下的,是更深的担忧和漫长的等待。烽火连天,再见何时?或许,唯有山河重光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