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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城的风总裹着些黏腻的暖意,吹得院角那丛晚樱落了满地粉白。沐熙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壶茶是刚刚院里的丫鬟沏来的,青瓷杯沿凝着圈细细的水痕,映着她垂着眼的模样,眼尾那颗淡褐色的痣,也浸在这温吞的光影里,软得像团棉花。

院门外的青石板路传来靴底轻叩的声响时,沐熙没抬头。她认得这脚步声,是萧墨尘惯有的节奏——不疾不徐,落地轻得像怕惊着檐下筑巢的燕子,却又稳得能让人心尖莫名定下来。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见月白色的衣摆扫过门槛,萧墨尘掀了掀腰间系着的玉扣绦带,走到石桌旁时,带起的风卷走了两片落在他肩头的樱花瓣。

“父王出府了。”他开口时,声音压得略低,目光先扫了眼沐熙手边的茶,又落回她的脸上。

沐熙这才抬眼,睫羽轻颤了颤。她原就等着萧墨尘的消息,方才坐在院里的半个时辰,听着前院隐约的人语走动,心就没真正静下来过。“出府了?”她问,声音比平日里轻,尾音沾着点没说透的悬心。

“我追过去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他带着两个随从,脸色沉得厉害。”萧墨尘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了敲——那是他心里有事时的小动作。“我问了几个洒扫的下人,说是今早辰时刚过,二夫人先去了趟父王的书房,没待一刻钟就出来了,走的时候脚步慌慌张张的。”

沐熙的手顿住了。二夫人?萧墨妍的娘?怎么会突然去书房找武王?她没插话,只看着萧墨尘,等着他往下说。

“二夫人走后不到半柱香,父王就从书房出来了,气冲冲的,直接往母妃的院落来。”萧墨尘的声音又低了些,目光掠过不远处王妃卧房紧闭的朱漆门——那门帘还垂着,是王妃最喜欢的月白绣兰草纹样,此刻静得连风都吹不动,反倒透着股说不出的滞闷。“下人们不敢近前,只听见房里两人吵得厉害,具体说什么听不清,只断断续续听见王妃的声音拔高过两次。没过多久,里面就没声了,只有李嬷嬷在里头唤‘王妃’,声音慌得很。”

沐熙的心猛地往下沉了沉。王妃性子看着柔,骨子里却犟得很,寻常事绝不会轻易服软,可也最是气性大,一点急火就容易往上冲。她刚要开口问“后来呢”,就见那道月白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李嬷嬷从里头快步走了出来。

李嬷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总穿着件深青色的布裙,平日里最是沉稳持重,可这会儿却满脸急色,袖口还沾着点未干的水渍,显然是刚忙完。她看见院中的沐熙和萧墨尘,脚步顿了顿,随即快步走了过来,走到近前时,还能看见她眼角的红痕。

“李嬷嬷。”萧墨尘先起身,语气里带着几分妥帖的安抚,“母妃怎么样了?”

李嬷嬷往王妃卧房的方向望了一眼,才压低声音回话,声音里还带着点没平下去的颤:“回世子,王妃没什么大碍,这会儿已经睡着了。”她说着,又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又沉又长,像是压了满肚子的话。

萧墨尘顺势往石凳上让了让:“嬷嬷坐,慢慢说。方才父王和母妃吵了架,具体是怎么回事?”

李嬷嬷也没推辞,在石凳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一开口,就把今早的事原原本本地倒了出来——

“今儿个天刚亮,王妃就醒了,说是惦记着归云楼,定了辰时中要去试菜,一早就让我帮着梳妆。”李嬷嬷的声音轻缓下来,带着点回忆的恍惚,“王妃特意挑了件水绿的罗裙,她说穿得轻便些,去归云楼试菜也自在。我还帮她梳了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只插了支珍珠簪子,刚把最后一根流苏理好,就听见院门外‘噔噔噔’的脚步声,来得又快又急。”

她说到这儿,喉结动了动,像是又想起了当时的慌乱:“我刚要去开门,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了,是王爷。哎哟,那脸色可吓人了,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额角的青筋都跳着,进来就问‘王妃在哪呢’,声音沉得像打雷。王妃听见声音,从镜前转过身,还笑着问‘王爷怎么来了’,可话刚说完,就见武王的脸更沉了。”

沐熙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指节微微泛白。她能想象出王妃当时的模样——刚梳好的头发,衬着水绿的裙子,定是清清爽爽的,可面对武王那样的脸色,那点笑意定然瞬间就僵住了。

“王爷没等王妃再说第二句话,就指着王妃的鼻子问——”李嬷嬷学着武王当时的语气,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强硬,“‘你最近是不是天天出府?去归云楼,你去做什么?’”

李嬷嬷顿了顿,又接着说:“王妃当时就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了,定是有人在王爷跟前说了什么。她也没藏着,就直说‘是,我是去了归云楼。武王一听,火气立马就上来了,嗓门也高了:‘你去做这些做什么?我听说,最近你天天研究菜谱,归云楼是你开的?’”

说到这儿,李嬷嬷的声音里添了几分不平:“王妃就解释,说归云楼是和县主一起合伙,王妃说她自己也喜欢琢磨吃食,想着能研究一些新的东西,不图挣钱,也图个自己开心。”

可武王哪里听得进去?李嬷嬷的声音又急了些,手也跟着比划起来:“王爷根本不让王妃把话说完,就打断了她,说‘你是武王妃!当朝武王的正妃!一个王妃,天天跑出去跟市井商贩打交道,研究什么菜谱,还要帮着打理铺子——这像话吗?’”

“王妃当时脸就白了,可还是犟着跟王爷争。”李嬷嬷的眼眶又红了点,“王妃说‘王爷,做生意怎么就不像话了?归云楼卖的是正经吃食,让客人吃得开心,没偷没抢,凭什么就不能做?’王爷说‘就凭你是王妃!你的身份摆在这儿,就该待在府里,相夫教子,打理中馈,不是跑出去抛头露面,做这些下九流的营生!’”

“下九流的营生”——这六个字,李嬷嬷说得又轻又涩。沐熙坐在一旁,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她知道王妃有多看重归云楼的事——前几日还兴致勃勃地说新想了道“茉莉糯米藕”,要把新鲜的茉莉花瓣裹在糯米里,蒸软了再浸在蜜水里,说定能让客人喜欢。王妃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光,那是她在王府里待着时,从未有过的鲜活。

“王妃听王爷说‘下九流’,当时就急了,声音都抖了,跟王爷争:‘什么叫下九流?凭手艺吃饭,凭心思做事,怎么就下九流了?身份是王爷给的,可她想做什么,凭什么要被身份绑着?’”李嬷嬷的声音越来越低,“王爷也急了,拍了下梳妆台,桌上的胭脂盒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呼王妃的大名,我再说一遍,不许你再出府,不许你碰归云楼的事,更不许你琢磨什么菜谱做生意!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王爷,认你这个王妃的身份,就安安分分待在府里!’”

沐熙的指尖掐进了掌心,微微发疼,可她却没觉得。她能想到王妃当时的模样——定是站在那里,水绿的裙摆因为激动而微微晃动,脸上没了血色,嘴唇却抿得紧紧的,眼里全是又气又委屈的红。

“王妃当时就站在那儿,盯着王爷看了好一会儿,嘴唇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什么,可话没出口,脸就突然白得像纸一样,身子晃了晃。”李嬷嬷的声音里又添了慌意,“我一看不对,赶紧上前去扶,可刚碰到王妃的胳膊,她就‘咚’的一声往后倒,我没扶住,她后脑勺磕在了梳妆台的角上,幸好不重。我吓得赶紧喊人,李大夫来时,王妃都没醒,把脉说可能是气急攻心,一口气没上来,才晕过去了。幸好县主来的及时。”

李嬷嬷说完,又重重叹了口气:“我进去,王妃才睡着。也亏得是睡着了,不然醒着,指不定还得气成什么样。”

石桌旁静了下来,只有院角的樱花瓣还在簌簌往下落,落在沐熙的裙摆上,落进李嬷嬷的青布裙褶里,落得无声无息。沐熙坐在那里,心里的火气却像被添了柴的炉子,“轰”地一下就烧了起来——不是那种跳脚骂人的急火,是闷在心里的、又胀又疼的火。

为什么不能去做生意?归云楼的事,王妃从头到尾都没图过钱,不过是想让自己的日子过得不那么像个“笼里的鸟”。就因为她是武王妃,是个有“身份”的人,这些事就成了“不像话”,成了“下九流”?

身份就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能把一个人的喜欢、一个人的心意,都压得死死的?重要到连做件让自己开心的事,都要被人指着鼻子骂“不像话”?

沐熙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身旁的萧墨尘。他正垂着眼,看着石桌上那盏冷透的茶,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影,看不清神情。她心里忽然冒出来个念头——那对他萧墨尘来说呢?她沐熙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平日里也没什么大家闺秀的规矩,全凭自己的喜好做事,而萧墨尘他是世子,以后是王爷。他会不会也在意这些?在意她的出身,在意她的“身份”,就像武王在意“王妃”身份一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沐熙的心就莫名紧了紧,连方才那点烧得发闷的火气,都淡了些,换成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她下意识地挪开了目光,重新落在手里的茶杯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杯子的边缘。

萧墨尘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沐熙的侧脸上——她垂着眼,眼睫颤得有点厉害,嘴角抿着,连带着下颌线都绷得紧紧的,显然是心里藏着事。他太了解沐熙了,她看着温温和和的,心里却比谁都敏感,方才李嬷嬷说的“身份”“不像话”,定是让她联想到了自己身上。

他没急着开口,先拿起石桌上的茶壶,给沐熙空了的青瓷杯里添了些温水——刚煮好的温水,不烫口,正好能暖着手。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是怕她听不清,又像是怕惊扰了她:

“沐熙,”他叫了她的名字,目光定在她的脸上,眼里没有半分闪躲,只有妥帖的认真,“母妃的事,是父王钻了‘身份’的死胡同,跟你没关系。至于我——”

他顿了顿,往前倾了倾身子,离她更近了些,近得能让她清楚地看见自己眼里的神色——没有丝毫嫌弃,没有半分犹豫,只有稳稳的笃定:“我从不在乎什么身份、出身。你喜做什么就去做,你是自己才是别人。”

他的声音裹着暮春的暖风,落在沐熙的耳朵里,轻得像羽毛,却又沉得像块定石。沐熙把手中的放在了石桌上。她抬起眼,撞进萧墨尘的目光里——他的眼尾微微上挑,平日里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可此刻却全是认真,连瞳孔里都映着她的影子,清晰得很。

院角的樱花还在落,沐熙看着萧墨尘的眼睛,心里那点又胀又疼的火气,还有那点莫名的慌,忽然就像被这风轻轻吹走了,只剩下暖暖的、软软的感觉,像刚喝下去的那口温水,从喉咙一直暖到了心口。

李嬷嬷坐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两人,嘴角悄悄勾了勾,悄悄起身,往王妃的卧房走去——有些话,有些心意,还是让年轻人自己慢慢说才好。竹椅轻轻晃动,温水在青瓷杯里漾起浅浅的涟漪,樱花瓣落在两人的肩头,一切都静着,却又暖着,像这日子里最妥帖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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