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的嘶吼,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寂的深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
他最后那句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阴冷的弧线,调转方向,不再指向那深不可测的宰相府,而是精准地、恶毒地刺向了另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却又更加致命的方向。
“陆羽一介白身,骤然得宠,背后若无贵人,何以至此?”周兴双目赤红,状若疯魔,他已经彻底抛弃了所有的退路,将自己化作了一枚引爆全场的炸药,“臣以为,能让天后都青眼有加的青年才俊,能为其铺路的,绝非等闲之辈!”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所有怨毒都喷吐出来。
“臣斗胆猜测,陆羽之所以能知晓户部与大理寺的机密,之所以敢在朝堂之上信口雌黄,皆因他早已投靠了某位身份尊贵、能自由出入宫禁、又能影响天后视听之人!”
含元殿内,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所有官员都屏住了呼吸,他们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悬崖边缘,脚下的土地正在一寸寸崩裂。
裴炎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惊讶的神色。他眯起眼睛,看着状若癫狂的周兴,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终于彻底隐去。
这只他眼中的猛虎,失控了。
但它没有回头咬他这个饲主,而是扑向了龙椅旁最受宠爱的那只凤凰。
陆羽的心,猛地一沉。
他头顶系统面板上,周兴的情感词条已经彻底变了颜色。
【疯狂赌徒(血红)】、【玉石俱焚(暗金)】、【绝地反扑(深紫)】
这家伙,是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死!
周兴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
“陆侍御史年轻俊朗,才华横溢,深得女子喜爱,本是佳话。可若这份喜爱,来自于不该喜爱之人,那便不是佳话,而是祸根!”
他猛地一甩袖,朝着大殿的某个方向,一个谁也不敢正视的方向,重重一拜。
“臣,弹劾侍御史陆羽,以色侍人,勾结太平公主,结成党羽,意图干涉朝政,动摇国本!请天后明察!”
轰——!
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只是惊雷,那么“太平公主”这四个字,就是一道将天都劈开的闪电!
整个含元殿,彻底失声。
空气仿佛被抽干,凝固成了琉璃,脆弱得一触即碎。
官员们一个个低垂着头,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自己的官袍里,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乱瞟。
弹劾公主?
还是天后最宠爱的太平公主?
用词还是“以色侍人”、“勾结党羽”这等足以诛灭九族的罪名!
这不是弹劾,这是在用自己的命,去撬动大唐帝国的根基!
钱斐早已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他本以为自己是风暴的中心,此刻才发现,自己连风暴卷起的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户部尚书浑身都在发抖,汗水已经浸透了内衫。
就连御史大夫魏元忠,这位向来以刚正不阿着称的铁骨诤臣,此刻也是脸色铁青,嘴唇紧抿,一言不发。他可以弹劾周兴,可以与裴炎政见不合,但他绝不敢将矛头指向皇室血脉。
周兴,已经彻底疯了。
陆羽站在殿中,感觉自己仿佛被投入了一座无形的冰窖。四面八方都是刺骨的寒意,无数道看不见的视线,如同钢针一般扎在他的身上。
他与太平公主的交往,虽然隐秘,但并非无迹可寻。太平观的夜会,惊鸿弓的赠予……这些事情若是被有心人串联起来,再经过周兴这张嘴的渲染,完全可以编织成一张弥天大罪的罗网。
周兴这一招,太毒了。
他将原本一桩关于贪腐的经济案件,硬生生拔高到了宫廷内斗、皇权争夺的层面。
如此一来,钱斐贪了多少钱,他周兴有没有染指,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陆羽和太平公主,究竟有没有“勾结”?
这变成了一个无法自证清白的问题。
你说没有?证据呢?
你说有?那更是死路一条!
陆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珠帘之后。
武则天头顶的词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先的【审视】和【考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两团浓郁得化不开的颜色。
【震怒(赤红)】!
【杀机(漆黑)】!
但陆羽却敏锐地发现,那份漆黑的【杀机】,其指向,并非自己,而是……正跪在地上,慷慨陈词的周兴!
而在那【震怒】与【杀机】之下,还隐藏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蓝色。
【失望】。
是对谁失望?是对太平?还是对自己这个刚刚提拔起来的“新宠”?
陆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是错。辩解,等于心虚。沉默,等于默认。
这盘棋,已经不是他能下的了。
能落子的,只有珠帘后那一个人。
全场的命运,都悬于她的一念之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每一息,都像一年那般难熬。
珠帘之后,那道身影始终一动不动,如同万古不化的冰山。
她的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具压迫感。那是一种足以让百官匍匐、神鬼战栗的帝王威仪。
周兴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他能感觉到,一道冰冷彻骨的视线,正穿透珠帘,落在他身上。他心中既有豪赌的快意,又有无边的恐惧。
他赌的,是天后对皇权纯洁性的绝对维护,赌的是任何一个帝王都无法容忍的——至亲与权臣的勾结。
他相信,只要在天后心中种下这根刺,无论真假,陆羽都必死无疑!太平公主也会因此受到牵连,被剥夺权柄。
而他,则能从这场豪赌中,死里逃生。
终于,那冰山一般的沉默,被一声轻微的、瓷器碰撞的声响打破。
是茶盏被放回案几的声音。
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个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从珠帘后缓缓飘出。
“周兴。”
仅仅是两个字,就让周兴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臣在。”
“你说,陆羽勾结太平?”武则天的声音平淡如水,仿佛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臣……臣不敢妄言,只是根据种种迹象,做出合理推断,请天后明察!”周兴咬着牙回道。
“哦?”帘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玩味,“你的意思是,朕的女儿,会为了一个区区七品的侍御史,来干涉朕的朝政?”
周兴的心猛地一跳。
天后的语气,不对劲!
没有他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反而像是在听一个笑话。
“臣,臣不敢!”
“你不敢?朕看你敢得很。”武则天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腊月的寒风,刮过大殿,“你不仅敢,你还敢在朕的含元殿上,攀咬公主,构陷朝臣,搅乱国法!”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鞭,抽在周兴的脊梁上。
“你以为,把水搅浑,把火烧到太平身上,你贪赃枉法的罪过,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你以为,拿朕的家事做文章,就能让你这条丧家之犬,苟延残喘吗?”
“周兴,你太小看朕了。”
“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话音落下,周兴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他瘫在地上,面如金纸,嘴里喃喃着:“臣没有……臣是为了大唐江山……”
他的【疯狂赌徒】词条,瞬间碎裂,变成了灰败的【绝望】。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赌错了,他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帝王心术的命脉,却忘了,眼前这位,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女帝。她对权力的掌控,对人心的洞察,早已超越了寻常帝王的范畴。
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武则天没有再理会瘫软如泥的周兴,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了陆羽身上。
“陆羽。”
“臣在。”陆羽躬身,声音沉稳。
“周兴所言,你可有话说?”
来了。
最后的考验。
陆羽心中念头飞转,他知道,此刻最好的回答,不是辩解,而是……坦荡。
他抬起头,直视着珠帘的方向,朗声道:“回天后,周大人所言,对了一半。”
此言一出,满朝再次哗然。
连裴炎都忍不住挑了挑眉。
这小子,竟然承认了?!
只听陆羽继续说道:“臣,确实与太平公主相识。公主殿下听闻臣于书法一道略有心得,曾召臣请教。公主天潢贵胄,胸怀丘壑,与臣谈论的,无非是诗词歌赋,山川地理,何曾有过半句涉及朝政?”
他的声音清朗而坦然,没有丝毫的躲闪。
“至于周大人所言‘以色侍人’,更是荒谬绝伦!臣自问相貌平平,不过是爹娘生的普通皮囊。若天后与公主殿下,皆是那等以貌取人之辈,那岂非说我大唐的朝堂,成了选美之地?此言,不仅是羞辱臣,更是羞辱天后与公主殿下,其心可诛!”
“说得好!”
一声清脆的喝彩,突兀地从殿侧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平公主一身华丽的宫装,不知何时已经俏立于殿侧的帷幕之后,她脸上带着薄怒,凤目含威,正冷冷地盯着地上的周兴。
她竟然也在这里!
陆羽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了。
这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天后与公主联手布下的局。
一场……专门用来考验他,也用来钓出周兴这条大鱼的局。
太平公主莲步轻移,走到大殿中央,对着珠帘后的母亲屈膝一礼。
“母后,周兴此獠,贪赃枉法,证据确凿,如今更是狗急跳墙,污蔑女儿与朝廷命官。若不严惩,何以正国法,何以安人心?”
母女二人,一在帘后,一在殿中,形成了一种无形的默契与压迫。
周兴彻底绝望了。
武则天终于从珠帘后站起身,她那模糊的身影,在这一刻显得无比高大。
“来人。”
“将周兴打入天牢,着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司会审!”
“户部郎中钱斐,贪赃枉法,革职查办,抄没家产!”
“西市‘四海通’邸店,即刻查封,所有涉案人等,一并收押!”
一连串的谕令,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感情。
“至于陆羽……”
武则天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
整个大殿,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位搅动了满城风雨,又在风暴中心安然无恙的年轻人,会得到怎样的处置。
是赏,还是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