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澄心阁,带走了太平公主离去时留下的最后一丝冷香,却吹不散阁楼内那股令人窒息的寒意。
上官婉儿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仿佛被那残酷的计策冻成了一尊玉像。她看着陆羽,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这……这与将相王殿下的尊严,放在脚下肆意践踏,又有何区别?”
“有区别。”陆羽将那张写着“帮我”的纸笺,凑到烛火上,看着它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飞灰。
“践踏,是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而我们,是让他暂时低下头,为了能抬得更高。”他转过身,神色平静得可怕,“婉儿,你要记住,通往权力之巅的路上,铺满的从来不是鲜花与掌声,而是隐忍、牺牲,甚至是屈辱。今日之辱,正是相王殿下献给天后,最贵重的一份投名状。”
上官婉儿默然。她自幼在宫闱中长大,见惯了尔虞我诈,却还是被太平公主和陆羽这般不带丝毫温度的算计,惊得心头发冷。这两人,就像是两个最高明的猎手,为了捕获最终的猎物,可以毫不犹豫地将最亲近的人,当作诱饵。
“相王殿下……他会同意吗?”她轻声问。
一个刚刚在雅集上凭一首诗重拾信心与声望的亲王,转眼就要他去扮演一个当众受辱、卑躬屈膝的懦夫。这无异于将一个人捧上云端,再亲手将他推入深渊。
陆羽没有回答,只是拿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我去去就回。”
夜色已深,相王府内一片静谧。白日里那场雅集带来的振奋与希望,似乎还未曾散去,府中下人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李旦没有睡。
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反复摩挲着那只在雅集上用过的茶杯,脑海中一遍遍回响着陆羽那首诗。
“龙潜渊底待风雷,玉隐石中候匠才……”
几十年的压抑与蛰伏,第一次让他看到了冲破阴霾的可能。他甚至开始幻想,明日的朝堂之上,自己该如何应对,如何在裴炎等老臣的支持下,与武承嗣据理力争。
就在这时,管家在门外轻声通报:“王爷,弘文馆陆总校官,深夜求见。”
陆羽?
李旦心中一喜,连忙道:“快请!”
他以为,陆羽是来为他明日的朝堂之争,出谋划策的。
烛光下,陆羽缓步走入书房。他没有带任何随从,神情也与白日里那副谈笑风生的模样判若两人。
“陆先生深夜到访,可是为了明日立储之事?”李旦迫不及待地问道,眼中闪烁着期盼的光。
陆羽没有直接回答,他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才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着李旦。
“殿下,明日大朝会,您什么都不用做。”
李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先生这是何意?明日乃是关键之时,若不主动争取,岂不是将储君之位,拱手让于武承嗣?”
“殿下要争的,不是一时的储君之位,而是天后的万世信任。”陆羽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让书房内焦躁的气氛,都为之一凝。
他将太平公主的计策,用一种更易于接受的方式,和盘托出。他没有提太平公主,只说这是他为李旦思虑再三,才想出的唯一生路。
“……所以,明日上朝途中,梁王武三思的车驾,会‘冲撞’殿下。届时,无论他如何骄横跋扈,言语如何羞辱,殿下都必须忍耐,退让,甚至……当着所有同僚的面,向他赔礼道歉。”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旦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惨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陆羽,那眼神,从最初的错愕,迅速转为愤怒,最后,化作了深深的屈辱与失望。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端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你让我……向武三思那个莽夫,赔礼道歉?当着满朝文武的面?”
“是。”陆羽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重如泰山。
“荒谬!”李旦猛地将茶杯掷在地上,温热的茶水混着破碎的瓷片,溅了一地。“我乃李唐亲王,高祖血脉!你竟要我向一个外戚,一个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跳梁小丑,卑躬屈膝?陆羽,我敬你为国士,你却视我为可以随意摆布的懦夫吗!”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感觉自己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白日里那首“他朝风起上瑶台”,言犹在耳,此刻听来,却成了对他最大的讽刺。
面对李旦的雷霆之怒,陆羽不闪不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对方发泄。
直到李旦的喘息声稍稍平复,他才缓缓开口:“殿下,您觉得,天后陛下最希望看到的,是怎样一位太子?”
李旦一愣。
“是一个锋芒毕露,能与武氏分庭抗礼,让旧臣们看到希望的李氏亲王?还是一个仁孝恭顺,毫无野心,甚至有些软弱,可以让她随时掌控在手中的儿子?”
陆羽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李旦内心最深,也最恐惧的地方。
“天后陛下将立储之事,放在大朝会上议,不是因为她犹豫不决,而是她要看一看,风吹过来的时候,谁会迎风而上,谁又会俯首帖耳。武承嗣他们,一定会争,争得头破血流,吃相难看。他们争得越凶,天后心中的警惕就越重。”
“而殿下您,要做的恰恰相反。您要退,要忍,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您的‘无能’与‘软弱’。您要让天后陛下相信,立您为太子,不会对她的权力构成任何威胁。您只是一个听话的儿子,一个可以让她安心的傀儡。”
“傀儡”二字,深深刺痛了李旦。
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目失神地望着地上那片狼藉。
陆羽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殿下,这不仅仅是示弱。这也是一招釜底抽薪之计。武三思越是嚣张,越是跋扈,他就越是会激起朝中那些正直大臣的愤慨。他今日当众羞辱的,不只是您,更是整个李唐宗室的颜面。您受的每一分屈辱,都会化为射向武氏的一支支暗箭。您越是卑微,在旁人眼中,就越是值得同情。您在天后那里失了‘威’,却在百官心中,赚足了‘德’。”
“殿下,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今日胯下之辱,方能成就他日瑶台之尊。这一拜,您不是拜武三思,您是拜这天下,拜这储君之位!”
陆羽的话,如同黄钟大吕,在李旦的脑海中轰然作响。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戏谑与轻蔑,只有洞悉一切的冷静与智谋。他忽然明白了,陆羽不是在羞辱他,而是在为他指出一条唯一可能通往生天的,布满荆棘的道路。
那条路,需要他抛弃自己刚刚拾起的尊严,碾碎自己身为亲王的骄傲,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示在世人面前。
痛苦,不甘,屈辱……无数种情绪在他心中翻江倒海。
许久,许久。
书房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
李旦缓缓抬起头,他眼中的怒火与挣扎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却坚定无比。
陆羽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他知道,这位未来的皇帝,已经完成了他登基前,最重要的一次蜕变。
【叮!目标‘李旦’心境发生重大转变,【决意】词条转化为【隐忍(深蓝)】,【雄心】词条转化为【潜龙(暗金)】!投资潜力大幅提升!】
陆羽对着李旦,深深一揖。
“殿下,天快亮了。”
……
卯时,天街之上,晨雾尚未完全散去。
文武百官的车驾,正络绎不绝地朝着皇城方向汇集。今日的大朝会,关系着国本之争,无人敢有丝毫怠慢。
一辆装饰朴素的王府马车,正不疾不徐地行驶在百官的车流之中,正是相王李旦的车驾。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一辆极尽奢华的八宝马车,以一种近乎横冲直撞的姿态,蛮横地挤开了前方的车流。
“滚开!都给本王滚开!好狗不挡道!”
嚣张的喝骂声中,那辆马车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直直地朝着李旦的马车,狠狠撞了上去!
“砰——”
一声巨响,在寂静的晨曦中,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了过来。
他们看到,相王李旦的马车被撞得歪向一旁,车辕断裂,狼狈不堪。
而梁王武三思,则在一群家奴的簇拥下,满脸狞笑地从他的马车上走了下来。
一场精心策划的大戏,就在这万众瞩目之下,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