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割在脸上。
密林在身侧飞速倒退,化作一道道模糊的墨色残影。陆羽感觉自己像一叶被卷入洪流的扁舟,每一次颠簸,都让左肩的伤口迸发出撕裂般的剧痛,那股阴冷的麻痹感,正顺着血液,贪婪地啃噬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反复横跳。
眼前的世界,时而是丘神绩那张浴血的莽夫脸,时而是漫天箭雨下,突厥人绝望的哀嚎,但最终,都会定格在身下这匹战马的雪白鬃毛,以及鼻尖萦绕的那一缕,混杂着血腥与草原风信子般的奇特香气。
这是阿史那·朵颜的味道。
那个将他像一袋粮食般甩上马背的女人,此刻就在他的身后。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紧绷,隔着冰冷的铠甲,那份属于草原儿女的强悍与野性,清晰地传递过来。
“噗通!”
战马一个急停,陆羽被一股蛮力从马背上拽下,毫无防备地摔在冰冷的溪水边,溅起一片水花。刺骨的寒意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靠在一块湿滑的岩石上,剧烈地喘息着。
这是一个隐蔽的月牙形山坳,一泓清澈的溪流从岩石间穿过,四周是密不透风的林木,将外界的喊杀声与火光隔绝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风过树梢的沙沙声与潺潺的流水声。
阿史那·朵颜利落地翻身下马,那十几名忠心耿耿的亲卫也迅速散开,警惕地守住了山坳的各个出口,动作娴熟,训练有素。
她没有理会陆羽,而是先走到溪边,掬起一捧冷水,用力地泼在自己脸上,似乎想洗去那满脸的血污与战火的硝烟。冰冷的溪水顺着她光洁的下颌滑落,在月光下,宛如破碎的珍珠。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走到陆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双凤目里,怒火与羞辱还未散尽,却又多了一层复杂难明的情绪,像是在审视一件棘手的战利品。
“公主殿下……”陆羽的嘴唇有些发白,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调侃,“抓战利品,都这么……亲力亲为吗?传出去,有损您草原明珠的威名。”
阿史那·朵颜的眉梢猛地一挑,眼中的冰冷又多了几分。
她没想到,这个男人都落到这步田地了,嘴巴还是这么不饶人。
“闭嘴,”她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然我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
陆羽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割了舌头,以后谁来陪公主殿下聊天解闷?想必……草原上的勇士们,不太擅长这个。”
“你!”阿史那·朵颜被他气得胸口起伏,竟一时语塞。
她见过宁死不屈的硬汉,也见过摇尾乞怜的懦夫,却从未见过像陆羽这样的。明明性命操于人手,偏偏没有半分阶下囚的自觉,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让她极不舒服的……洞察力。
仿佛他不是俘虏,而是一个正在观察着一头有趣野兽的猎人。
她蹲下身,一把撕开了陆羽左肩的衣甲。
“嘶——”
布帛撕裂的声音,混杂着陆羽压抑不住的痛哼。
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景象骇人。那枚骨刺造成的创口并不大,但周围的皮肉已经完全变成了乌黑色,并且高高肿起,黑色的血线正像毒蛇一样,顺着经络向他胸口蔓延。
“巴特尔那个蠢货!”朵颜低声咒骂了一句,眼中闪过一丝嫌恶。
草原上的勇士,崇尚堂堂正正的对决,用毒,是最为人不齿的手段。巴特尔为了护主,坏了规矩,也玷污了她的胜利。
陆羽看着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厌恶,心中微微一动。
系统面板上,属于她的情感词条正在悄然变化。【奇耻大辱】的深红淡了一些,【不屈意志】的暗金却更加明亮。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步。
这个女人,有着远超常人的骄傲。这种骄傲,既是她的弱点,也是自己可以利用的突破口。
“看来……公主殿下,也不喜欢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陆羽的声音低了下去,毒素的发作让他开始感到阵阵晕眩。
朵颜没有回答,只是从腰间的皮囊里,摸出了一柄锋利的小刀,又拿出一些瓶瓶罐罐。
她用小刀在火把上烤了烤,然后看向陆羽,眼神冰冷:“忍着点,想活命,就别出声。”
话音未落,她手起刀落,竟是毫不犹豫地划开了陆羽伤口周围已经坏死的皮肉。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陆羽的神经上。
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密集的冷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看到朵颜专注地为他挤出毒血,她的动作很粗暴,甚至带着几分发泄般的狠厉,但她的眼神却异常专注,每一刀都精准地避开了重要的筋脉。
她不是在折磨他,她是在救他。
乌黑的毒血,顺着伤口不断流出,滴入溪水,迅速晕开。
朵颜将一瓶白色的粉末状草药,一股脑地倒在了他的伤口上。那草药一接触到血肉,立刻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伴随着灼烧感,让陆羽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昏死过去。
“哼,唐人的身子骨,就是娇贵。”朵颜嘴上嘲讽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满是血污的甲胄,眉头一皱,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撕下了自己内衬里衣的一角。
那是一块雪白的、带着淡淡体温的丝绸。
她用这块丝绸,仔细地擦拭掉陆羽伤口周围的血迹,然后又撕下一条更长的,开始为他包扎。
陆羽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他看着那双正在自己肩头忙碌的、骨节分明的手。
那双手,能拉开草原上最硬的弓,能挥舞最锋利的弯刀,此刻却在笨拙而又认真地,为他打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结。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这毒,中得似乎也不算太亏。
“你叫陆羽?”包扎完毕,朵颜才冷不丁地开口问道。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陆羽的声音虚弱,但依旧平稳。
“好,陆羽,我记住你了。”朵朵颜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你的命,暂时是我的了。等回到草原,我会给你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然后,亲手砍下你的头,洗刷今日之辱。”
“那……我还得谢谢公主殿下,给我留个全尸。”陆羽靠在岩石上,自嘲地笑了笑。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毒素虽然被暂时压制,但那股阴冷的麻痹感并未完全消退,反而像潜伏的毒蛇,随时准备再次反扑。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匆匆从林外奔回,单膝跪地,用突厥语急促地禀报着什么。
朵颜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她听完禀报,挥了挥手让亲卫退下,然后转头看向陆羽,眼神变得异常复杂。
“怎么?我的救兵来了?”陆羽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
“是你的救兵,也是我的。”朵颜的声音有些干涩,“丘神绩那个莽夫,居然真的带着他那一千人,在谷口死死地拖住了我父亲的大军,为唐军主力赢得了重整阵型的时间。现在,双方主力已经彻底绞杀在了一起。”
陆羽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知道丘神绩勇猛,却没想到他能悍不畏死到这种地步。一千人对数万大军,那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他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座由血肉筑成的堤坝,在滔天洪水的冲击下,寸寸碎裂。
神策军的将士们,丘神绩……
“你似乎,很在乎他们的死活?”朵颜看着陆羽脸上那一闪而逝的痛苦,有些不解。
在她看来,将帅用兵,士卒不过是棋子,死伤再所难免。为了棋子的生死而动容,是为将者的大忌。
“他们不是棋子,”陆羽睁开眼,目光清澈,直视着朵颜的眼睛,“他们是我的袍泽。”
袍泽……
朵颜咀嚼着这个词,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就在此时,陆羽的身体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阴冷的寒意,从伤口处爆发,瞬间席卷全身。他的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苍白变成了青紫色。
“不好!”朵颜脸色大变,立刻冲上前,伸手探向陆羽的额头。
滚烫!烫得吓人!
“这毒……竟然还有后劲!”她咒骂一声,迅速解开刚刚包扎好的伤口。
只见那伤口周围,乌黑之色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深重,甚至隐隐有了一丝腐烂的迹象。
她带来的草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公主……这毒叫‘三步倒’,是草原上最阴狠的蛇毒混着草乌制成的,没有专门的解药,神仙也难救……”一名年长的亲卫走上前,低声说道,看向陆羽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
阿史那·朵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到了极点。
她死死地盯着陆-羽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却依旧俊朗的脸。
她费了这么大的劲,冒着被父亲责罚的风险,把他从战场上带出来,不是为了让他死在自己族人卑劣的毒药之下!
绝不!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的战利品,以这种窝囊的方式死去!
她猛地站起身,在溪边来回踱步,胸膛剧烈起伏,显示着内心的天人交战。
杀了?一了百了。
救?怎么救?
那名老亲卫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公主……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是……只是那个法子……”
“说!”朵颜猛地回头,眼神如刀。
老亲卫被她吓得一哆嗦,连忙道:“我们草原上流传着一个古老的法子……对付这种蛇毒,需要……需要用人的口舌,将毒血一点点吸出来……而且,必须是……是至阴体质的处子之身,才能不被蛇毒反噬……”
话音未落,山坳里一片死寂。
所有亲卫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齐刷刷地落在了他们公主的身上。
草原明珠,默啜可汗最疼爱的女儿,整个突厥公认的,拥有最纯净血脉的……处子。
阿史那·朵颜的脸,“唰”的一下,从耳根红到了脖子。
她看着地上已经开始神志不清、胡乱呓语的陆羽,又看了看自己那十几名神情古怪的亲卫,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愤与燥热,直冲天灵盖。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拔出腰间的弯刀,刀锋在月下闪着森然的寒光。
“你们,全都给我转过去!”她用一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命令道,“谁敢回头,我挖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