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县以东,毗邻着奔腾不息的宝蛟江,坐落着同样繁华的兴饶镇。
此地扼守水路要冲,渔业鼎盛,商贾云集,人口稠密,论起热闹程度,比起安宁县亦不遑多让。
洪运码头。
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掀起细碎的浪花,拍打着岸边停泊的大小船只。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江心稳稳泊着的那艘巨船牢牢吸住,再也挪不开分毫!
那是一艘通体漆成深褐、高达三层的巍峨楼船!
其形制之宏伟,远超寻常舟楫。
船身长达十数丈,高度更是惊人,足有数层楼宇叠加那般雄壮!
在兴饶镇渔民和苦力们有限的认知里,镇上最有钱有势的钱老爷,倾尽家财也不过建了一座二层的阁楼,便已是了不得的景致。
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未曾见过如此高大、如此气派的建筑!
这艘仿佛自天而降的巨舰,如同水中浮起的一座小山,沉甸甸地压在江面上,也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带来无与伦比的视觉冲击与震撼!
“这么高的船,它咋就不会沉下去哩?”
一个老渔民揉着眼睛,喃喃自语,满是沟壑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汉子咂咂嘴,眼睛发亮:“乖乖!能坐这种船的,肯定是顶天的大老爷!顿顿都得吃肉吧?”
“没出息!光吃肉多腻歪!”另一个汉子嗤笑一声,仿佛很有见识,“那不得配上两瓣蒜,那才叫美!”
一群大多目不识丁、终年与风浪搏命的渔民远远聚在码头一角,对着那庞然巨物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县尊大人到!”
一声中气十足的唱喏伴随着铜锣开道之声传来,打破了码头的喧嚣。
那些聚拢议论的渔民苦力哗啦一下作鸟兽散,躲得远远的。
若是冲撞了县尊老爷,轻则一顿板子打得皮开肉绽,重则直接下大狱!这可不是玩笑!
青呢软轿稳稳落地,帘子掀开,身着七品鹌鹑补子官袍的周县令周云,面色肃穆地躬身走出。
几乎同时,那艘巍峨楼船上放下一条舢板。
早有随行的精干捕快上前,小心翼翼搀扶着周县令踏上那微微摇晃的舢板。
小船破开水面,迅速靠近楼船。
船侧放下绳梯,周县令在船上护卫的接引下,略显吃力但仪态端方地登上了这艘巨舰。
楼船顶层,视野开阔的船头甲板之上。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居中摆放,椅上端坐一人。
此人约莫四十许,身形魁梧壮硕,骨架宽大,即便坐着也如渊渟岳峙。
他身披一领玄青色锦缎大氅,内里却是一身剪裁合体的金线绣云纹劲装袍服,腰间束着嵌玉革带,足蹬薄底快靴,一身装束干练利落,赫然是位高权重的武官气象。
他面容刚毅,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一股无形的威压便弥漫开来。
周县令不敢怠慢,快步上前,在距离丈许处停下,深深一揖到底:“下官安宁县县令周云,见过掌司大人!”
那位被称作“掌司”的贵人,目光缓缓落在周云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尽在掌握的沉稳:“赵某听说过你。”
“安宁县这些年风调雨顺,百业兴旺,已是茶马道一等一的繁华大县。这其中,周县令的辛劳,功不可没。”
周云赶忙躬身:“掌司大人谬赞!此皆赖圣天子洪福,下官不过谨守本分,恪尽职守,实不敢居功!”
贵人放下茶盏,目光投向远处烟波浩渺的宝蛟江,话锋一转,切入正题:“周县令不必过谦。今日召你前来,是奉沐王府小国公爷之命。”
他顿了顿道:“龙脊岭乃南境龙脉之始,其势第一雄浑,前些时日,有高人观星望气,见岭中有宝光冲霄之异象,疑似有‘道果’出世。”
“所以小国公爷深谋远虑,想在安宁县下设一个‘巡山司’,监察龙脊岭,以及南境边陲的蛮子。”
周云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
开衙?!
这可是大事!
“小国公爷的折子,已得圣人朱笔御批。这‘巡山司’,往后便是与茶马道衙门同级的正印衙门。”
周云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分量。
与茶马道同级,那至少是州府之上的格局!
眼前这位赵掌司,日后很可能就是执掌巡山司的正四品掌印大员,妥妥的顶头上官!
他压下心中的震撼,再次躬身:“下官周云,谨遵上命!必当竭尽全力,倾安宁县上下之力,配合掌司大人!”
“嗯。”
赵掌司对周云的表态似乎还算满意,微微颔首。
但他随即眉头微蹙:“巡山司新立,千头万绪。”
“衙署选址营建、人员招募配置、器械马匹采买、日常运转开销,桩桩件件,所需钱粮、人手皆是海量,处处捉襟见肘。小国公爷欲在龙脊岭做出一番事业来,此事断不容有失。”
他目光如电,再次锁定周云:“故而,这前期的诸多繁杂事务,还需周县令多多费心,鼎力相助。”
周云立刻应下道:“下官明白!掌司大人放心!筹建巡山司所需一切,下官定当竭力筹措,优先供给,绝不敢耽误小国公爷的大事!”
他知道,此事若办好了,便是攀上沐王府的青云梯。
若办砸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甲板上的气氛随着巡山司落下的重任而略显凝重。
赵掌司端起茶盏,目光扫过江面,似乎随意地问道:“听闻安宁县的赶山大会颇为热闹,如今可是结束了?”
周云立刻躬身回答:“回掌司大人,赶山大会已经落幕。”
“可惜了。”
赵掌司轻轻放下茶盏,语气带着一丝遗憾。
“路上耽搁了几日,未能亲临一观盛况。”
“对了,今次这赶山大会,拔得头筹者是谁?”
“回大人。”
周云精神一振,这正是他想要引出的关键。
“头名乃是本县一位少年郎,名叫陆沉!年纪尚轻,还未及冠。”
“哦?陆沉?”
赵掌司眉头微挑,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似乎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
“这名字倒有些印象。”
他随即问道:“能在一众猎户采药人中脱颖而出,此子有何过人之处?”
周云心中暗喜,连忙道:“大人明鉴!此子不仅勇武过人,更兼福缘深厚!他在龙脊岭深处,竟采得一颗蜈蚣精腹内蕴养而成的‘定风珠’!此乃货真价实的‘地宝’,凭此重宝,他力压群雄,夺得魁首,实乃实至名归!”
“定风珠?!”
赵掌司眉头一挑:“小小年纪,竟能深入险地,采得此等稀世‘地宝’?”
他低声又念了两遍“陆沉”这个名字。
思忖片刻。
赵掌司道:“巡山司新立,正是用人之际,尤其需要这等熟悉山林、胆识过人、福缘深厚的英才!”
他目光转向侍立身后一名身材魁梧的护卫将领。
“马武!”
“末将在!”那名叫马武的将领跨前一步,抱拳应诺,声如洪钟。
“去!将我座下那匹汗血宝马牵下去。”
“此马,便作为此次赶山大会头名的额外嘉奖,赐予那少年陆沉!”
“末将领命!”
马武转身大步而去。
周云在一旁听得却是心头大震。
汗血宝马?!
日行千里,神骏非凡!其价值何止千金?
这位赵掌司出手可真是够阔绰的!
……
杨家内宅。
后院青石板上,杨信被两名健仆架着,勉强支撑着跪伏在地。
他上身赤裸,后背早已皮开肉绽,几十道鞭痕纵横交错,鲜血淋漓。
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顺着鬓角不断滚落。
杨全负手而立,站在廊下的阴影里,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东家,我知错了。”
杨信艰难地抬起头,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
他看到杨全的身影,强忍痛楚,挣扎着想要下跪行礼。
“知错?”
杨全的声音冰冷刺骨,毫无温度。
“我耗费多少心血在你身上?珍稀药膳从未断过,为你打熬筋骨,助你突破内壮之境!重金延请那些老猎户,手把手教你追踪、箭术!为的是什么?!”
他一步步从阴影中走出。
“为的是让你在赶山大会上一鸣惊人!夺下那头名魁首!”
杨全面色阴沉,他驭下很简单,就四个字“赏罚分明”。
有功该赏,有过必罚!
杨信办事不力,理所应当就要吃鞭子!
杨信趴在地上,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与杨全那噬人的目光对视。
“你以为,我处心积虑,砸下金山银海,就为了那区区二百两赏银和一点虚名吗?!”
杨全每个字都像从牙齿里挤出来。
“蠢货!宏茂商号的大掌柜早已暗中与我通了气,沐王府要在安宁县新设一座衙门,叫‘巡山司’!”
“巡山司?!”
杨信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茫然和震惊。
杨全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投向龙脊岭的方向。
“巡山司,顾名思义,巡狩大山,牧守一方,监察各方,节制边陲蛮事!可谓手握大权,乃是真正的权柄衙门!”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着地上血肉模糊的杨信,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衙门新立,百废待兴,正是广纳英才、培植心腹之时!”
“你若能夺得赶山大会头名,便是安宁县年轻一辈最耀眼的新人,必入巡山司法眼!届时,凭借我杨家的财力和你在司中的位置,一步登天,手握权柄,指日可待!”
杨信如遭五雷轰顶!
他瞬间明白了自己错失的是什么。
那不仅仅是一个头名,那是一条通往权力巅峰的青云路!
而这一切都被那个叫陆沉的泥腿子给毁了!
一股比背上鞭伤更剧烈百倍的、锥心刺骨的恨意瞬间吞噬了他。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点迷茫和懦弱,只剩下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疯狂与怨毒。
他恨的,不再是抽打他的东家杨全,而是那个夺走他一切富贵前程的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