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大街，迎来阁后巷。
方源七拐八绕，在一间不起眼的厢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屋里，曲大龙正独自一人，对着一盘凉透了的花生米，喝着闷酒。见到方源推门而入，他先是一愣，随即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
“少……少东家？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和赵大哥。”方源笑了笑，将门带上，屋里那股子劣质烟草和廉价白酒混合的味道，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方源便直入主题：“我来是想跟赵大哥说一声，今晚在迎来阁后厨等我，我有些事要问他。”
“好，好！我一定带到！”曲大龙连声应下。
方源点了点头，便准备起身告辞。
“少东家！”
身后，传来曲大龙有些急切的声音。
方源转过身，看到的是一张写满了不甘的脸。
“少东家，”曲大龙搓着手，脸上带着几分江湖人的豪气，却没有丝毫抱怨，“赵力他……他身手好，嘴巴也严，是个干贴身护卫的顶好料子。您用他，用得对！”
他顿了顿，胸膛一挺，目光灼灼地看着方源。
“可我曲大龙，也不是个只会在家喝闷酒的废物！以后，您要是有什么需要在街面上走动、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活儿，只要您一句话，我保证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方源看着他，笑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荀子》有云：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
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用处。赵力是盾，那曲大龙，便是那柄能探清虚实的剑。
“好。”方源点了点头，“还真有件事，想拜托曲大哥。”
“您说！”曲大龙瞬间来了精神。
“你有时间，去一趟西城戏剧学院的家属楼那边，也就是恭王府后头那一片。”方源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帮我看看，有没有机会，在那附近租一间院子。要是能买，更好。回头，我要安置些人手。”
“恭王府？”曲大-龙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自己胸口上，“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当晚，迎来阁二楼雅间。
“哎哟，韩主任、赵主任、周师傅！快请上座！”
李长武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工装，虽然还是那副老农的模样，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自信。
他热情地将三人迎了进来，亲自给他们倒上温好的花雕。
桌上，八道冷盘早已备好，荤素搭配，精致讲究。
韩大勇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笑容，主动举杯：“方科长，李同志，咱们这可是第一次正经坐下来喝酒。我先提一杯，往后，咱们采购科在您的领导下，工作肯定能再上一个新台阶！”
“韩科长客气了。”
方源笑着与他碰了一下杯。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方源放下酒杯，目光在三位主任脸上一一扫过。
“三位，”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包间瞬间安静下来，“我知道，我这个采购科长的位子，可能……挡了三位当中某一位高升的路子。”
韩大勇和赵学文的脸上，笑容都是微微一僵。
方源却像是没看见，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所以今天，我请三位过来，就是想交个底，也省得大家以后心里有疙瘩，不好共事。”
他端起酒杯，神色平静。
“可能几位长期在厂里工作，对我个人的情况不太了解。
我也不瞒各位，就在上个月，我已经跟市政府那边打了申请，准备等我父母的孝期一过，就动身前往对岸，投奔亲戚。”
“轰！”
这话，如同一颗炸雷，在三人心中炸开。
韩大勇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
赵学文更是惊得直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嘴巴微张。
就连一直埋头吃菜的老周，也抬起了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震惊。
“所以，”方源看着他们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别说这轧钢厂的科长了，就连这四九城，我都待不了多久。”
“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就是希望，在我任上的这段时间，老几位能多多配合，咱们和和气气地把工作干好。别在背后，搞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冷。
“否则，我方源坐不久这个科长的位子，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也不在乎。
到时候，我直接把官司打到冶金部刘部长那里去。谁的脸面会不好看，谁的前途会受影响……我想，三位心里，应该比我清楚。”
“不敢，不敢！”韩大勇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举杯，脸上的笑容甚至比刚才还要真诚几分，“方科长您言重了！我们一定全力配合您的工作！”
赵学文也跟着端起酒杯，只是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萝卜给完了，大棒也亮出来了。
方源这才重新挂上笑容，仿佛刚才那番敲打从未发生过。他指了指桌上的菜，开始安排起了工作。
“三位，咱们接下来说说正事。”
“韩科长，我知道，一科的担子最重，都是计划内的硬指标，不能出岔子。但现在厂里生产任务不饱和，你手下的人，应该有不少闲着的吧？”
韩大-勇点了点头。
“赵科长，二科也是。除了跟几个兄弟单位的固定调配，应该也没太多活儿。”
赵学文也跟着点头。
“我的意思是，”方源一锤定音，“从今天起，把一科、二科手头活不多的同事，全部抽调出来，补充到三科去！”
“什么？！”
韩大勇和赵学文同时失声。
把他们手下那些关系户、精英，调去三科那个“养老院”？这不是胡闹吗！
“方科长，这……”韩大勇皱眉道，“三科平时的工作，就是采买点烟酒茶糖，用不了那么多人手吧？”
“以前用不了，不代表以后用不了。”
方源看着两人不解的神情，叹了口气，将自己在乡下的见闻，分析给了他们听。
“我前些日子，刚从乡下回来。今年的秋收，情况很不乐观。因为大炼钢占用了太多劳动力，很多地方的粮食都烂在了地里。我亲眼所见，收成，顶多……只有往年的六成。”
“六成？”赵学文的脸色，瞬间变了。
作为钢铁学院的高材生，他对数字极其敏感。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也就是说……明年，必定会有饥荒！”
“对。”
方源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所以，咱们采购科接下来的工作重点，要彻底调整！”
“二科的任务，是保底！赵主任，从明天开始，你带上人，多往粮食局、商业部、肉联厂跑！
趁着现在其他单位还没反应过来，想尽一切办法，把咱们厂明年的粮食、肉食计划指标，全部提前落实！
一个字，要快！
省得到时候上面削减定量，咱们全厂上万口子，都得跟着一起挨饿！”
“一科，是基础！韩科长，你的任务不变，但要做好随时支援二科的准备！”
“而三科，”方源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老周身上，声音变得无比凝重，“从今天起，就是我们采购科的重中之重！”
“老周，我给你人，给你权，给你钱！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字一顿地说道：
“现在乡下都在搞大食堂，正是咱们的机会！
让你手下的人，全部动起来！撒出去！
不光是附近的公社，河北、山东，能跑多远跑多远！
只要是吃的，鸡、鸭、鱼、肉、蛋、粮食、山货……能收多少，就给我收多少！有多少，我要多少！”
“今儿我把话撂下了，作为注定要走的前任科长，我或许不能决定以后谁来接替我的位子。
但谁要是让我不痛快了，我让他在原地蹉跎两年光阴还是办的到的。
我不爱管事儿，以后重要文件你们直接找李长武同志就行，希望以后共事的日子里，大家和和气气才是啊！”
说这话的时候，方源脸上客客气气，但眼底的寒光瞧得三位采购科主任无不心头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