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迎来阁二楼雅间的窗户被推开一道缝,京城深秋的凉风卷着外面街市的喧闹,涌了进来,吹散了屋里铜锅涮肉的最后一丝暖意。
方源靠在椅背上,指间夹着一根“大中华”,却没有点燃。
棒子打完了,接下来,自然是该给点甜头。
“当然了,”方源脸上的冰冷瞬间消融,重新挂上了和煦的笑容,“只要大家同心协力,我也绝不会亏待自己人。”
他站起身,给三人的酒杯都满上。
“其余两个科室调过来帮忙的同事,不能白干。
这是我们科里自己的事情,以后凡是从乡下收上来的粮食、肉食,咱们采购科的内部人员,有优先平价购买的权利。”
“种田的吃米糠,卖盐的喝淡汤。
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我们采购科。”
说罢,方源单手举杯,掷地有声道:
“各位,灾荒之年,能有口吃的填饱肚子,养活家人,有多重要,就不用我在这里特别强调了吧?”
韩大勇、赵学文、老周三人,脸上的神情,精彩纷呈。
他们对方源的话,没有全信,但同样,一个字也不敢忽视。
韩大勇这样的红二代子弟还好说,缺了谁的口粮,都不可能缺他这样的大院子弟一口吃的。但他手下的人需要。
而赵学文和老周则不同,他们身后,都是一大家子等着吃饭的嘴。
“方科长!”
赵学文第一个站了起来,他端着酒杯,脸上那点知识分子的清高,早已被现实的沉重所取代:
“您放心!我……我老赵,以后一定约束好科里的同事,全力配合您的工作!”
老周也颤巍巍地站起身,嘴唇哆嗦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韩大勇慢了半拍,但也随即举起了酒杯,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显得那么真诚。
至此,轧钢厂采购科,算是暂时统一了意见。
不说心往一处想,但只要等今年秋收的真实情况汇总到城里后,至少,他们能做到力往一处使了。
方源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酒席散后,迎来阁二楼的雅间里,只剩下了方源一人。
他让李长武先帮忙把几位微醺的主任送下楼,自己则点燃了一根烟,靠在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街景。
“少东家。”
李春兰拿着抹布走了上来,开始麻利地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
“兰姐,”方源吐出一口烟圈:
“后厨给我留菜了吗?
家里还有三张嘴等着吃饭呢,也不知道她们吃了没有。”
“放心吧,都给您留好了。”
李春兰边擦桌子,边笑道:
“在蒸屉上一直给您热着呢。等您走的时候,姐给您放食盒里,您拎着就能走。”
方源点了点头,又问道:“赵力来了没有?”
李春兰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探身朝楼下后院的方向瞧了一眼,刚好看到曲大龙和赵力两兄弟,正蹲在厨房门口,跟徐三搭话。
她扬声喊了一句:
“赵力!少东家叫你!”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赵力那张一如既往沉静的脸,出现在了门口。
“东家。”
方源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事情,办得怎么样?”
“妥了。”
赵力惜字如金,把事情经过前前后后事无巨细向方源交代清楚,包括自己垫付的那200块钱。
“千门那边收了尾,手脚很干净,不会牵扯到咱们身上。”
“千门?”
算了,他也懒得理会江湖上的门门道道,目的达到就好,没必要刨根问底。
方源从怀里掏出两张“大团结”,推了过去:
“这是你垫付的二百块,拿着。”
吸了口烟,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让这帮人出一回手,价钱还不低。”
赵力接过钱,解释道:
“主要是东家您要求的仔细,要做成个意外。
搁在解放前,在路边随便找两个街溜子,扔个十块八块大洋,要他一条老命都够了。”
“呵。”
方源笑了笑,似是在自我警醒:
“也是,时代不同了。以后这种事,还是得少干。”
说完又抬眼,看向赵力:
“这事,曲大哥也知道了?”
赵力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低下头:
“是。瞒不过他。
而且,我在街面上人缘不熟,最后还是借了他的路子,才联系上千门的人。”
方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让他也上来吧。”
曲大龙一进门,先是手脚麻利地给方源续上了茶水,然后才恭恭敬敬地退后半步,站定。
“少东家,您下午交代的事,我打听清楚了。”
他将自己去恭王府那边打探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地方,现在可不是什么家属区。
北边是艺术学院,东边是音乐学院,南边还有公安部和机械厂的办公区。
一般人别说进去了,就是想靠近,都得被盘问。”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方源的脸色,建议道:
“少东家,您要是没什么特别紧要的事,那地方……我看还是少接触为妙。”
方源没接话。
他手里捏着根香烟,指尖在红木桌面上,“哒、哒、哒”地,有节奏地敲击着。
脑海里,飞速地回想着关于恭王府宝藏的记忆。
藏宝楼……
好像是在最北边的花园与府邸中间,一座横贯东西的二层小楼。
既然现在不是家属区,那想住进去往下挖的计划,就行不通了。
看来,回头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先进去看看才行。
挥手拒绝了曲大龙凑上来给自己点烟的动作,将手里的烟,重新放回了烟盒。
“今天的事,你们俩办得不错。”
他站起身,目光在眼前这两个神情迥异的男人脸上一一扫过。
“你们都是方家的老人,办事也算得力。
只不过,良禽择木而栖,世道不同了,解放前的那些规矩,放到现在,毕竟不管用了。”
“如果我继续留在这四九城,咱们今天喝完这杯茶,主仆的情分,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曲大龙和赵力的脸色,同时一变。
“不过呢……”
方源话锋一转。
将自己月前跟政府打了报告,打算给父母守孝三年之后,就前往对岸的事情,跟二人彻底摊了牌。
“去,还是留,二位老哥自己掂量着。
愿意一起南下的,方某人不会亏待,想留在这四九城的,我也理解。
山高水长,二位大哥想清楚了,再答复我。”
“少东家!”
曲大龙没有丝毫犹豫,“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我曲大龙烂命一条!
这条街面上,耍了一辈子,早就受够了如今这缚手缚脚的规矩!
您去哪,我就去哪!誓死追随!”
赵力没有下跪,但他同样上前一步,对着方源,深深地鞠了一躬。
“东家,我打打杀杀了半辈子,不是不想安定下来。
只是……舍不得这一身的功夫。”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苦涩:
“我现在的工作虽然不错,但每个月那点死工资,根本承担不起每日练功所需的药浴和进补。
没了这些,不出三年,这身功夫,就得废掉大半。”
“哦?”
方源来了兴趣:
“练武还需要这么大的消耗?”
听说过穷文富武,可赵力现在也是一个月五十多块钱的工资,放街面上可不少了,又是一个人,没什么支出。
这还供应不起?
赵力苦笑一声。
他走到桌边,深吸一口气,吐气开声,右手化作手刀,猛地劈下!
“咔嚓!”
那厚实的红木八仙桌一角,竟被他硬生生劈了下来!
切口光滑平整,如同被利斧砍过一般。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
“不瞒东家,我练的八卦掌,是内家功夫,最重气血。
每日除了站桩打拳,还需要用当归、红花、川芎、乳香、没药这些活血化瘀的药材熬水浸泡,才能化解暗伤。
吃的,更是顿顿不能离了肉食和药膳。
这些……都不是我现在能负担得起的。”
方源点了点头。
明白了。
他没有当场应承下两人的“投名状”,而是让他们回去,想清楚了再说。
“这一走,起码十几二十年,回不来。
家里的情况,自己的后路,都得想清楚。”
他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沓“大黑十”,分作两份,一人扔了五百块。
“先用着,不够,再跟我说。”
说罢,他叼上一根烟,转身下了楼。
从后厨李春兰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食盒,在门口叫了辆人力三轮车,消失在了前门大街璀璨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