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被月光泡得发软。
我牵着马缰,刚要翻身跃上,九弟忽然从身后轻拽我的衣袖:“七哥,今日风软,不如同乘一骑?”
我回头看他,他眼里盛着笑,像偷藏了蜜糖。
我便松了缰绳,侧身让他先上马。
他轻巧地落在鞍上,随即朝我伸出手,掌心温温的,带着点暖意。
我握住他的手,借力翻身上马,刻意坐得离他稍远些。
可刚坐稳,他便往后一靠,后背恰好抵在我胸前。
“这样省力些。”他仰头冲我笑,鬓角的碎发扫过我的下颌,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我没再动,只轻轻抖了抖缰绳。
老马识途,顺着官道慢悠悠地往前走,蹄声“嗒嗒”,敲得人心里发暖。
九弟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是小时候在御花园里听来的童谣,跑调跑得厉害,却比任何乐章都动听。
“哥,我歇一会。”九弟说着就靠在我怀里。
渐渐的他呼吸平稳,想来是乏极了,眉头却还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有解不开的心事。
我悄悄放缓了缰绳,让马走得更慢些。
夜风带着露水的凉,吹得人皮肤发紧,我把披风再往他身上裹了裹,只露出一小截毛茸茸的头顶。
他似乎被惊动了,在我怀里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嘴里含糊地嘟囔了句什么,听不清内容,却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街面上早已没了人影,只有偶尔几家客栈还亮着昏黄的灯,像困乏的眼睛。
路过那棵老槐树时,枝桠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九弟总爱爬树,每次都要我在下面接着才敢跳。那时他总说:“七哥,等我长大了,就换我护着你。”
如今他确实长高了不少,肩膀也宽了,可在我怀里,还是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桥尾,茶寮竹门半掩,两盏油纸灯晃着暖光,在青石板上落了碎影。
寮内点着三盏陶油灯,灯芯极细,刚好照见四张旧方桌——桌面磨得发亮,还沾着零星茶渍。
最里侧的小灶台边,铁壶坐在炭火上冒白汽,炒茶香混着陈皮的微苦,在寮里慢慢绕。
九弟已经醒来,我们翻身下马。
老板裹着发白的粗布短褂,坐矮凳上捻茶则,见人掀帘就笑:“客官要温茶还是新沏?有雨前龙井,也有加姜的煎茶。”
外间偶尔传夜市收摊的轱辘声、远处士兵的梆子响,风穿竹缝带些汴河水汽,吹得灯影晃了晃。
桌角堆着皱桑皮纸,旁有粗陶笔筒插两支秃笔——这夜半茶寮没白日喧闹,倒像夜色里的暖窝,等晚归人喝口热的歇脚。
九弟对老板说道:“来两壶,多加些姜。”转头对我道,“七哥先坐会儿,暖暖身子。”
我们在方桌前坐下。
老板把姜茶倒进粗瓷碗,他先端起一碗试了试温度,才递到我面前:“慢点喝,烫。”
姜的辛辣混着茶的微苦滑进喉咙,暖意顺着心口慢慢散开。
他坐在对面,也捧着碗茶,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点欲言又止的犹豫。
“七哥,”他终于开口,“是小豆芽的家人出事了吗?”
我握着茶碗的手紧了紧,碗沿的温度烫得指尖发麻:“是。她的父去世了,她一家三口再另一个世界,团聚了!”
九弟没有接话,只把自己那碗推过来些:“再喝点。”
回到承礼居时,门房早已候着,见我们回来忙躬身:“殿下,热水已经备好了,在偏房浴桶里。”
九弟对门房道:“再备些点心送到七哥房里。”转头对我道,“快去洗洗,别真冻出病来。”
我点头往偏房走,他忽然在身后说:“我就在外间等着,有事叫我。”
浴桶里的水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铜镜里的脸。
我望着镜中七皇子的眉眼,忽然想起秦家那件绣着桃花的小袄——原来不管是小豆芽还是七皇子,终究都要在这人间,找个能卸下防备的地方歇脚。
换好衣裳出来时,九弟正坐在外间的案前,手里翻着我搁在桌上的火器图纸,见我出来忙起身:“点心刚送来,是你爱吃的杏仁酥。”
案上的烛火跳了跳,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又宽又暖。
我拿起一块杏仁酥,甜香漫过鼻尖时,忽然觉得,或许所谓的家,从来都不是某间屋子,某座坟茔,而是有人在寒夜里为你备着姜茶,在灯下等你洗去一身风霜。
九弟见我吃得急,又递过一杯温水:“慢点吃,没人抢。”
我抬眼望他,烛光在他眼里碎成星子。
原来有些陪伴,不必说破,就像此刻案上的烛火,安安静静的,却足够照亮往后的路。
“七哥,我得回去了!”九弟嘴上说着,可身子却未动。
“你再陪陪我吧!这世上再也没有小豆芽了!她的父母都不在了!”
“七哥,我知你与小豆芽的情意。我陪你,明日我修沐,你也歇一日吧!自从你去了军器监,一日都未曾歇过。”九弟劝慰。
“我想明日去延和院。”我想回去看看。
“好,我陪你去。”九弟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烛火跳动的光晕里。他重新坐下,指尖轻轻敲着案上的图纸,目光却没离开我脸上。
“延和院的桂子应该香了吧?”他忽然说,“记得是小豆芽来的头一年种的。”
我捏着杏仁酥的手顿了顿。
“嗯,该开了。”我望着烛芯结的灯花,“去看看也好,说不定能拾些落瓣回来,桂花香,沁人心脾,与你一样香。”
九弟笑起来,眼里的星子晃了晃:“七哥喜欢就好!”
他忽然起身,往我碗里添了些温水,“夜深了,你乏了,躺会儿吧。我之前睡过了,不困。我在这儿守着,天亮叫你。”
我没推辞,往榻上靠了靠。
帐幔垂下来,把烛火的暖光滤成一片朦胧。外间传来他翻动图纸的轻响,像小时候床边的摇篮曲,让人安心得想闭眼。
原来有些陪伴,真的能把“再无小豆芽”的空落,填成“还有九弟”的踏实。
“九弟,”我轻声对他呼唤,声音轻的只能我自己听见吧!
他迅速来到我身边,“何事?”他极其轻声的回应我。
“你躺这儿,但不许动啊!”我一把把他拉到身侧,他顺势躺下。
我背对着他,让那幽香离自己远一些,也许是太疲惫了,我一觉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