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眼窝没有巩膜,没有虹膜,更没有瞳孔,只是一片片纯粹的、能吸收一切光线的虚无。
它们眨动着,却不看向现实,而是穿透了时间的帷幕,将一段被尘封、被扭曲、被遗忘的过去,如破碎的胶片般投射进陈三皮的脑海。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比眼下的黑暗更湿、更冷。
仁和防疫站的院子里燃着一堆冲天大火,焚烧的不是杂物,而是一具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一个穿着灰色工装、满脸疲惫的值班员,正机械地将尸体投入火中。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跪在焚尸炉前,死死攥着一本边缘已经磨损的棕色封皮花名册,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浑浊的沟壑。
她嘶哑地哀求着,求值班员留下那本名册,那是站里所有护工、防疫员最后的证明。
值班员却不耐烦地一把夺过名册,看也不看就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炉火。
“上面有命令,一场意外的大火,所有人都没能出来,没有名单,就没有后续的麻烦。”
花名册在火焰中迅速卷曲、焦黑。
老妇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竟疯了一般扑向火堆,似乎想用双手把那本名册抢救出来。
火焰瞬间吞没了她,她的哭嚎变成了凄厉的惨叫,最后,她的身体在烈火中扭曲、碳化,唯有她进门时随手放在炉边的一盏旧式马灯,灯芯里的尸油被高温引燃,亮起一豆昏黄而诡异的光,任凭风吹雨打,始终不灭。
原来如此。
陈三皮胸口剧烈起伏,靠着冰冷的石柱,终于明白了“烛母”的由来。
她不是什么天生的恶鬼,她只是一个被时代、被命令、被一场蓄意的“遗忘”所活活烧死的殉职者。
她的执念,不是杀戮,而是“被记起”。
这份迟来的共情让他心头一颤,可就在这动容的瞬间,一阵微弱到几乎不可闻的呼唤,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了他的耳蜗。
“三皮……救我……”
是母亲的声音!
陈三皮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
这声音不是来自祠堂的任何一个角落,而是来自更深、更黑暗的地方,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
他顾不上虚弱的身体,强撑着站起,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感应,绕过倒塌的神台,走向祠堂的后院。
后院是一片荒地,中央有一块极不协调的方形铁板,边缘被泥土和藤蔓封死,像一个丑陋的铁疮疤。
声音就是从这下面传来的。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割肉刀的刀尖插进铁板缝隙,猛地向上撬动。
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铁盖被掀开,一股混合着霉味与干尸气息的腥风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地窖里没有台阶,只有一堆堆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空壳。
那些躯壳保持着人形,却轻得像纸,皮肤干枯蜡黄,层层叠叠地堆在角落,像无数褪下的蝉蜕。
地窖中央,摆着一张孤零零的破旧木床。
床上,整齐地叠放着一套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那是他母亲的睡衣。
陈三皮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跳下地窖,踉跄着冲到床前,只见睡衣的衣领上,别着一枚塑料工作牌——省三院,护工,陈秀兰。
照片上的人脸已经被什么利器刮得模糊不清,而名字一栏,那个“兰”字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半个残缺的“秀”字,边缘还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淡化,仿佛正被一块无形的橡皮擦慢慢抹除。
他心头剧震,猛然想起母亲在病床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呢喃:“巷子里……巷子里有我的影子在爬……”
那不是精神错乱的幻觉。
是她的“存在”真的有一部分被偷走了,被困在了这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徒劳地游荡。
“咔嗒……咔嗒……”
一阵细密而有节奏的轻响从地窖最阴暗的角落传来。
陈三皮警惕地转过身,只见一个佝偻着背的女鬼缓缓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破烂的古代嫁衣,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皮肤。
她的手里,正捏着一根闪烁着寒光的银针,针眼上穿的却不是丝线,而是一缕灰白的、属于老年人的头发。
影缝娘。
陈三皮的脑海里瞬间跳出这个名字。
传说中游荡在记忆缝隙里的代价之灵,能为那些被夺走“存在”的空皮人缝补五官,让其重获认知,但交易的代价,是活人的寿命。
女鬼平滑的脸转向陈三皮的方向,“看”着他,沙哑的嗓音像是从朽木中挤出:“我能帮你……找回她的脸……但你要借我……一天寿命。”
陈三皮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多久?”
“十二时辰。”
“换。”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话音落下的瞬间,影缝娘的身影如鬼魅般贴近,那根穿引着头发的银针,毫不留情地扎进了他的眉心!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炸开,却又迅速转化为一种极致的虚无。
陈三皮感觉自己生命中某段不知名的时光,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硬生生抽离,化作了影缝娘针尖上的一点荧光。
下一瞬,他眼前一花,地窖的半空中竟浮现出母亲模糊的虚影,无数道看不见的黑影正缠绕着她,将她一点点拖向地窖更深处的黑暗地道。
“妈!”
陈三皮怒吼一声,拔腿追入那条幽深的地道。
外卖系统依旧死寂,只有背后箱体上那上百只眼窝在疯狂眨动,向他传递着一个明确的感知——前方,有一个无比强烈的“记忆旋涡”。
地道的尽头,豁然开朗。
这里竟是一间隐藏在地下的焚化室。
巨大的焚化炉早已熄灭,炉门敞开,透着森森寒意。
烛母就站在炉前。
她手中那盏昏黄的尸油灯,照亮了墙壁上一道被强行烙印上去的人形轮廓——那是母亲的影子!
灯芯的火焰像一支画笔,正一点点舔舐着影子的边缘,将其更深地刻进墙体,融入灯光。
“我要让全世界都看见我,记住我。”烛母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积攒了数十年的冰冷怨毒,“可一个被遗忘者的名字不够响亮,得有一个‘被记住的人’来做我的容器,做我的新名字……你妈当年烧了我的名册,今天,你就该用她的名字,还回来。”
“她已经忏悔了一辈子!”陈三皮目眦欲裂,“她活在愧疚里,每天都睡不好觉!”
烛母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缓缓转过身,那张被火烧得模糊的脸上,只有怨恨:“可谁来记我的悔?谁又来还我的命?”
话音未落,灯焰猛地暴涨,墙上母亲的影子发出无声的尖叫,剧烈地扭曲起来!
来不及了!
陈三皮脑中电光石火,猛然想起在安宁局那位守碑人老周的笔记里,看到过的一段关于“因果律”的禁忌之法:以己之名,唤彼之痛!
他毫不犹豫地狠狠咬破舌尖,腥甜的鲜血瞬间灌满口腔。
他冲到另一面墙边,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指,用尽全力在粗糙的墙壁上写下三个血字——
陈三皮。
写完,他转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血手掌狠狠拍向了烛母手中那盏尸油灯的灯座!
刹那间,灯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猛地向内倒卷,整个地窖陷入了比之前更纯粹、更深沉的绝对黑暗。
陈三皮的名字在血泊与黑暗中燃烧,那份属于他自己的“存在感”,通过那只血手,蛮横地冲入了烛母的执念核心,强行换来了一瞬间的共鸣——
烛母的动作停滞了。
她怔怔地看着墙上那三个正在渗血的字,空洞的眼眶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融化。
她喃喃自语,像是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片黑暗:“也有人……记得别人的名字啊……”
就是这一瞬的松懈!
墙壁上,母亲的影子猛地挣脱了灯火的束缚,化作一道流光,飞入陈三皮拍在灯座上的左手掌心,瞬间凝聚成一道温热的血痕。
也就在此时,他背后的外卖箱发出一声剧烈的震动,那层沉寂许久的暗金色鳞膜重新凝聚成形,浮现出一行从未见过的、闪烁着警告意味的暗金色提示:
【检测到高纯度因果载物……是否发起‘反向投喂’?】
陈三皮还来不及理解这行字的意思,身后的外卖箱“咔”地一声,箱底竟自行弹开。
一只完全由黑色灰烬组成的手,从箱底的黑暗中猛地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那只灰烬之手的指纹,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