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至。
地下庙宇内非但没有半分深夜的阴冷,反而因数百人汇聚的体温与狂热,蒸腾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湿热。
灯火如豆,却亮如白昼,映照着一张张被“慈悲”洗去表情的脸。
陈三皮跪在人群的第三排,这个位置恰到好处,既不显眼,又能将祭坛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学着旁人的样子,双手合十,低垂着头,看似虔诚,实则正借着身前香炉升腾的袅袅烟雾,将自己左眼瞳孔深处那一点微不可察的青铜光芒掩饰得天衣无缝。
幽冥之眼下,世界的表象被层层剥离。
所谓的“不眠之恩典”,根本不是什么祝福。
他看得分明,那尊泥塑佛像脸颊上不断蠕动的“皮肤”,其实是无数细如毫发的白色虫豸——佛面虫。
它们分泌出的神经抑制剂随着香火弥漫在空气中,让信徒们逐渐丧失困意、痛觉,乃至一切激烈的情绪波动,最终沦为一座座有呼吸、有心跳,却再无自我的活体供桌。
而那所谓的“佛泪”,泪晶核心,就嵌在佛像的眉心正中。
那是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赤红色晶体,正随着每一次经文的吟唱而微微搏动。
它与陈三皮左手掌心那圈青铜鬼纹同出一源,散发着流星碎片独有的能量波动,但其间裹挟的,却是足以将人溺毙的、令人作呕的哀恸气息。
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夹克内袋。
那枚从“饿殍戏班”怨念中提取出的记忆结晶,此刻正滚烫如火,仿佛与此地积郁千百年的悲情产生了剧烈的共振。
他很清楚,若此刻暴起,强行夺取,那枚泪晶核心或许能到手,但他自己,也必将在瞬间被这数百名被仪式统一了心智的信徒撕成碎片。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仪式的终端,也是仪式的武器。
唯一的生路,是让这场盛大的自我献祭……自己走向崩塌。
仪式开始了。
了苦大师干瘦的身影缓缓立于那根由三十六具躯体融合而成的泪晶守卫头顶,张开双臂,声音空洞而威严,仿佛神只的代言人:“苦即净土,痛即光明!剜目者,得见清明!割肤者,获享慈悲!”
话音落下,前排的信徒们开始如同提线木偶般,依次上前。
有人面带微笑,用粗钝的铁片剜下自己的眼皮,虔诚地投入祭坛前的铜盆;有人取出一卷粗糙的麻线,将自己的嘴唇一针一线地缝合起来,以示“断绝妄言”。
没有鲜血,没有惨叫,只有一种诡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满足感。
就在这时,两个灰袍僧人粗暴地将一道瘦弱的身影拖拽至台前。
是哑女莲生。
众人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他们要她献祭那双能听到“凡尘杂音”的耳朵。
莲生挣扎着,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清澈的眼中第一次充满了恐惧。
在被按倒的瞬间,她忽然拼尽全力,猛地转向陈三皮的方向,双手在胸前用一种快到几乎出现残影的速度,飞快地比划着。
“泪是假的……它在吸我们的痛,去喂饱佛!”
陈三皮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瞬间读懂了那无声的呐喊,一个更深层次的真相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开:这尊被万人叩拜的佛像,本身也不是施暴者,它只是一个巨大的容器,一个被迫承受千万人苦难、无法反抗的囚徒!
它所谓的“流泪”,不过是被动承受这些痛苦时,无法抑制的生理反应!
真正的邪物,是幽冥之眼中才能看见的、藏在佛像脑后虚空中的那只青铜匣!
匣子半开半掩,里面并非什么舍利法器,而是无数根章鱼触手般的神经状藤蔓,每一根藤蔓的末梢都精准地连接着在场每一位信徒的后脑,如同一张巨大的精神捕食网络!
就是它,在窃取“佛”的力量,同时吸食着信徒们的痛苦!
陈三皮不再犹豫。
他悄然从内袋中取出那枚滚烫的记忆结晶,没有投掷,也没有激发,而是猛地按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他低声启动了从“饿殍戏班”获得的、早已微弱不堪的“真实之声”残留功能。
“……滋啦……”
没有宏大的音爆,只有一段持续不到十秒、充满了噪点的杂音在精神层面骤然爆发。
那是菜市场小贩的争吵,是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是婴儿毫无缘由的放声啼哭,是情侣间无意义的甜蜜呢喃……是无数种最真实、最鲜活、最混乱的世俗之声。
周围的信徒们身形齐齐一晃,他们脸上那些酷似佛面的寄生虫,第一次显露出焦躁不安的姿态,纷纷蜷缩起来。
陈三皮心中有数了。
这些佛面虫所依赖的养料,是经过仪式“提纯”和“美化”的纯粹悲痛,而驳杂、混乱、充满烟火气的真实情绪,对它们而言,是毒药。
他缓缓闭上眼,在心底用最平静的语气默念:“我不是来求救的,我是来还债的。”
随即,他猛地撕开自己的衣领,露出胸口那枚狰狞破碎的外卖保温桶残片,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妈,我今天……可能要变成一个怪物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那个瘦小的、属于他童年记忆的幻影,再次于祭坛的边缘浮现。
男孩依旧穿着破旧的衣服,手里攥着一块黑色的煤渣,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次,陈三皮没有逃避,也没有试图驱散。
他隔着人潮,对着那个象征着自己最深层饥饿与匮乏的幻影,轻轻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在。”
下一秒,他猛然起身,一步步走向祭坛中央的佛像。
在数百道麻木目光的注视下,他摘下了脸上伪装的口罩,露出喉部还在向外渗血的绷带。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中,他举起右手,食指蘸着自己伤口渗出的鲜血,在空中缓缓写下六个字。
“你们的痛,我不偷。”
血色符纹尚未成型,那尊巨大的泪晶守卫便骤然扭头,腥咸的液体如同高压水枪般朝他喷射而来!
陈三皮不避不让,任由那冰冷黏稠的液体溅满脸颊和嘴唇。
他伸出舌头,在众人无法理解的目光中,轻轻舔舐了一下唇角的液体,然后用一种沙哑到极致、仿佛声带被砂纸反复打磨过的声音,清晰地说道:
“这味道……和我小时候吃过的煤灰,一样苦。”
一句话,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全场死寂。
那些脸上早已没有表情的信徒,那些用仪式麻痹了自己所有伤痛的人,竟有一个人,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抽动。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压抑的、细碎的、真实的哭声,仿佛一种会传染的瘟疫,从一个角落迅速蔓延至全场。
不再是仪式化的悲恸,而是失去孩子的母亲撕心裂肺的哀嚎,是被丈夫家暴的妻子绝望的呜咽,是生意失败、走投无路的中年男人无声的泪流满面……
信仰的堤坝,轰然决口。
无数驳杂而真实的痛苦情绪,如同一场信息风暴,冲垮了佛面虫赖以为生的精神温床。
它们无法处理如此混乱狂暴的真实情感,纷纷从宿主的脸上蜷缩、脱落,发出尖锐的嘶鸣。
“住口!不准释放软弱!不准哭!”
了苦大师在祭坛上疯狂怒吼,试图用经文重新稳定仪式。
可他自己眼角那被经书钉穿的空洞眼眶里,竟也流下了一行触目惊心的血泪。
他的信仰,第一次被动摇了。
就是现在!
陈三皮趁着全场失控的瞬间,身影如电,冲向佛像!
指尖的血光再起,钢笔在他手中化作刻刀,以身为祭,厉声喝道:
“此泪,归还众生!”
血色符光如旭日般炸裂,精准地轰击在佛像脑后的青铜匣上!
“轰!”
青铜匣应声开启,内部连接着所有信徒的神经藤蔓寸寸断裂!
失去了束缚的泪晶核心发出一声欢愉的轻鸣,化作一道赤红流光,主动投向距离最近的同源之物——陈三皮的左手掌心!
就在晶核与掌心鬼纹接触的刹那,系统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
外卖箱那破碎的鳞膜竟自动剥离下一层,如活物般瞬间将晶核包裹、吞噬!
万千破碎的画面,亿万种绝望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悉数涌入陈三皮的脑海:矿难废墟下,尸堆中唯一幸存的了苦;被丈夫泼上煤油、在烈火中挣扎的年轻妻子;在寒冬腊月的街头,活活饿死的流浪儿……
他们的哭喊,他们的不甘,他们的怨毒,在他体内疯狂翻涌、冲撞。
左掌心的血色倒计时疯狂跳动后,最终定格在【58:30:00】。
而就在这时,陈三皮的嘴角忽然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丝冰冷而陌生的笑容。
一张模糊而怨毒的陌生男人面孔,在他的右脸颊上一闪而过,随即消散。
那是……他刚刚吸收的,属于某个人的,一段极端而纯粹的仇恨人格。
与此同时,失去了核心与信仰能量支撑的地下庙宇,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头顶的土层开始龟裂,巨大的石块与泥土混合着破碎的佛像残片,轰然坠落。
黑暗,正在重新吞噬这座用痛苦构筑的虚假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