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的深秋,高秀平带着英子去了古城,把英子的病治好了,回来后高秀平了了一桩心事,感觉轻松了许多。但是新的担子又扛在她的肩上。一大家子人挤在破旧的土坯房里,家徒四壁。自从一家人搬进了土坯房子,曲美学四姐又不能在她家里住了,她想起曲美学在他们家住的时候,可以每天晚上带着他们一起学习,那样的日子过得有盼头。高秀平想买一个好一点大一点的房子,再一次把曲美学请到家里住,她想跟着曲美学多学习一点儿知识,弥补她自己不能上学的遗憾。
高秀平很快又有了下一个人生目标,就是要买好一点大一点的房子。她估摸着互助组的活儿冬天就会少很多,秋收以后,整个冬天农民都没有什么活儿了,于是她就琢磨着挣钱的门道。去观察互助组的每一个成员,看到有干活的人,她就去打听干什么活,跟着人家跑前跑后,只要有活儿她就抢着干。这天她跟着高连勇出去帮别人盖房子。由于没有经验,把自己的脚给砸坏了,高连勇催她回家,可是当她看到高连勇正在盘土炕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盘土炕是有技术要求的,我要学一学盘土炕的技术。高连勇本来没打算教她,在高秀平的一再坚持下,彻底被这丫头的倔劲征服了:“秀平啊,这盘土炕是很累的活儿,我本来不想教你,可是看你态度坚决,你可想好了,有些很重的活儿,女孩子家不能逞强,别到时候累坏了,我没法向你娘交代。”
高秀平笑着说:“四哥,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累不坏。”
高秀平是谁呀?她才不服呢,她早已不把自己当丫头。甚至说,她比男孩子都要争强好胜。在她的家里,如果没有她这个女娃子,她都不敢想象一家子人是怎么过来的。高连勇知道这个倔丫头,就随着她的心愿,一边盘土炕,一边在给她讲述盘土炕的技巧。
高秀平学得十分认真,眼睛紧紧盯着高连勇的每一个动作,耳朵竖得直直的,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技巧讲解。高连勇看她那个好学的劲头,没舍得打击她的积极性,讲解得格外细致认真。他从技巧到选材,面面俱到一一论述,堪称土炕技术讲座。
“这盘炕啊,门道可多着呢。”
高连勇一边示范一边说,“首先这土坯的摆放得规整,角度要合适,这样烧火的时候热量才能均匀散开。”
高连勇演示时太投入,把泥巴甩到了自己脸上,活像戏台上的丑角。高秀平听得入神,完全忘了脚上的疼痛,眼睛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高连勇接着说:“这还有关键的一个机关,就是烟囱下面这地方要垒个‘狗窝’,我们说的狗窝就是把连接炕体的小型灶台称为狗窝灶。我们北方农村盘土炕是冬季取暖的重要措施,而盘土炕如果没有技术,不仅锅灶用不了,烧火冒烟甚至火苗反方向扑到人脸上,而且炕也不会热达不到取暖的效果。其核心在于材料选择、结构设计和热效率控制。土炕核心技术要点是烟道设计,这是核心中的核心技术。”
高秀平认真听着每一步的 讲解,越来越感觉到知识的重要性。她在心里嘀咕着:“我不能在学校里学习,那我就在劳动中学习技术,这是另一种学习方式,反正我不能把自己荒废了。
高连勇继续讲解回龙式布局:烟道呈形迂回,延长烟气停留时间,让烟气走得慢些,有利于热传导;坡度控制:进火口到烟囱保持3-5°仰角,确保抽力均匀;分烟技术:采用八砖分烟法。
高秀平学“八砖分烟法”时,把头发绕成了鸡窝,还沾着几根稻草。这些知识有一定难度,高秀平眨巴着眼睛认真听着,感觉离自己有点远,她认定是自己知识底子太薄弱才会理解不透彻。但是她对灶台关键技术很感兴趣,并决心一定要把狗窝技术学好,这是核心技术,学好了就可以独立盘土炕了。
高连勇没有想到高秀平来真的,不会了还一直问,追根问底,非要整明白不可。于是高连勇就把狗窝的技术落实到数据上,给她认真讲解。
“所谓狗窝,其实就是烟道的设计,从抗体的咽道叫主喉眼儿,直径是十五厘米,相当于一个巴掌那么长的距离,连接室外辅助排烟口的烟道叫副喉眼,是八厘米,相当于一个拳头那么长的距离,两个红眼之间的距离是二十厘米,相当于一巴掌加四指宽的距离。”
高秀平认真地记着,用手比划着,突然她问道:“这些数据如果错了会怎么样呢?”
高连勇想了想说:“这些数据上下有一点误差可以,但是绝不能记反了,也不能差太多,否则的话,烟囱会倒着冒烟。”
高秀平想起了一件事,屯里的高老三家一家人上个月被烟熏死,听说就是因为炕洞冒烟造成的。原来高老三家里穷,家里的土炕是他自己盘的,不舍得花钱雇人盘炕。
有一次曲桂娥看到高老三的媳妇儿头发和眉毛都被火烧焦了,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家里的炉灶冒烟烧的。当时大伙儿还没当回事儿,过了不久就听说一家人被烟熏死了。
死就死了吧,在那个年月,死人都是平常事,高秀平之前只是觉得可悲可怜,没有想到是因为盘炕技术不行造成的。原来这盘炕也是有重大作用的。
高秀平想起自己家里每次盘炕都是三舅曲万生帮忙盘的,家里的土炕从来都不会冒烟,原来三舅也会这样的技术,只是三舅从来不干体力活,只给自家人干。三舅一直是靠脑袋挣钱的体面人,怪不得娘从心眼里恨三舅,却从来不得罪三舅。
这种爱和恨的交织,高秀平原来不懂,现在好像懂一点了。她为自己没有文化而遗憾,这辈子不可能成为三舅和曲美学四姐那样的人了,只能靠体力挣钱。
对于曲万生,高秀平有着特殊的感情,感恩和怨恨并列着。她劝自己还是不要仇恨了,仇恨又不能当饭吃。曲万生聪明,见识广,给高秀平人生路上很多的启发,每次如果有点儿什么难事,她都是找三舅商量,三舅总能在她困难的时候给她适当的帮助,这就够了,何必冤冤相报呢?
母亲曲桂娥不也早就释怀了吗?况且,从根源上说,如果曲桂娥当初坚决反对父亲将自己卖给罗锅子,以死相抗,谁也不能绑着她把她嫁出去吧?归根结底还是取决于自己的软弱。事情如果换做是高秀平自己呢,她会坚决抵抗吗?
高秀平忽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换成只我,我也不会坚决抵抗,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也是在委屈自己吗?看起来我也是遗传了母亲懦弱和委曲求全的基因,为家里无底限地付出,舍己为人。如果从个人的发展考虑,现在就应该去上学,去读书,提升自己,为自己将来做打算。之所以没有这样做,还是为了家人。
现实情况摆在这儿了,高秀平做不出为自己考虑而放弃家人的事情。既然做不到,那就干吧,什么赚钱就干什么,努力赚钱就是了。
高秀平只要有空就跟着高连勇出去干活,她不怕吃苦受累,脚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就又开始忙碌起来。盖房子、垒猪圈、套院墙、盘土炕、打井,总之就是有啥活她都跟着干,时间长了,高连勇特别愿意带着她:“这孩子机灵,有眼力见儿,虽然不能干太重的活儿,但是比重劳力有用着呢。”
快到年底了,王金凯和宋美贵带着王玉胜过来玩。自从高秀平不当小牛倌儿了,转眼快到两年了。这两年时间里,他们很少见面。王玉胜长高了一个脑袋,没有之前那样的调皮劲儿了。王玉胜长高的身影,像棵突然拔节的青稞,让人猝不及防。他也不像以前那样称呼高秀平为小牛倌姨了。他经常在母亲面前念叨小牛倌姨,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建立起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王玉胜说非常想念高秀平一点不是虚情假意,高秀平是他心目中英雄一样的存在,他经常闹着父母要来看小牛倌姨,但是见了小牛倌,他却不好意思喊小牛倌了,憋得直打嗝,像只偷喝米酒的麻雀。
王金凯询问高秀平的近况,得知她最近学习盘炕技术,非常惊讶:“秀萍,你会盘炕,我正想找个师傅学一学呢,我们那嘎达都没有会盘炕的人,通常我们都是到你们屯里找人过去给我们盘炕,如果你真能盘炕,你教教我,我学会了,我就可以在那个屯子里盘炕,还可以挣点外快。”
高秋平对自己有十足的把握:“我当然会了,我都独立盘了好几个炕了,没用师傅教我。师傅都说我出徒了。”
王金凯对高秀平太了解了,她说能的事就一定能办成:“这样吧,秀平,你现在就跟我去王家窝,王金双家又盖了两间房子,准备盘一个炕。你过去帮他把炕盘上,顺便教教我,他正好让我帮他找一个人盘炕呢。”
高秀平一听有活儿干了,可高兴了。顾不上脚上的伤还有些疼,当即就跟着王金凯去了王家窝。到了王金双家,天已经黑了。王殿友还以为高秀平来串亲戚顺便来看望他呢:“吆喝,是小牛倌啊!好久不见啦,来串亲戚呀?”
王金庚和王金双也感觉特别亲切:“小牛倌来啦,快坐呀!”
听到大家喊她小牛倌儿,高秀平心里酸溜溜的,她想起自己五年的小牛倌生涯,往事历历在目。
王殿友询问了小牛倌的近况,得知现在她在互助组里干一些体力活儿,心疼地说:“这孩子命可真苦啊!”
高秀平则不以为然的地说:“我没觉得有啥苦,日子一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比起那时候放牛,天天在山上风吹日晒、挨冻挨饿好多了。”
高秀平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还应该感谢金庚大哥呢,他卖给我一个缝纫机头,那缝纫机头可有用了,我用它做了好几个帆蓬。”
王殿友听说高秀平会做帆蓬,不住地夸高秀平有能耐。这时候王金凯说明了高秀平的来意, 王殿友一点儿都不奇怪,他太了解这个了不起的女孩儿了,于是当下决定马上让高秀平盘炕。
高秀平仔细查看了房屋结构,便开始动手盘炕。她按照高连勇教的方法,认真地摆放土坯、设计烟道,每一个步骤都不敢有丝毫马虎。
然而,在施工过程中,王金双的邻居过来看热闹,其中有个自以为懂行的上门女婿,他不知道高秀平的身份,一脸不屑,对高秀平的做法指手画脚,说她这样盘炕肯定不行。高秀平心里有些不悦,但还是耐心地解释自己的做法是有科学依据的。可那人根本不听,还在一旁冷嘲热讽。
高秀平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继续专注地干活。她一边盘炕,一边按照高连勇的办法试着给王金凯讲解。王金凯认真听着并记着笔记,他那认真劲头好像是私塾里背三字经的蒙童。
王殿友不舍得让高秀平搬石头啥的,只让她做技术指导。王金庚、王金双抢着打下手,真是人多力量大,经过通宵的努力,土炕终于在东方鱼肚白的时候盘好了。黎明前的盘炕现场,众人的影子被油灯拉长,像一群疲惫的巨人,晨光里,每个人的眼睛都红得像吃了辣椒的兔子。
高秀平点燃柴火进行测试,只见火苗旺盛,热量均匀地散在炕上,烟囱也排烟顺畅。烟囱冒出的青烟在晨光中盘旋,宛如大地呼出的叹息。狗窝里的火苗跳着诡异的舞蹈,将人影扭曲地投在土墙上。烟道里突然飘出一片未燃尽的纸页,那是三年前王金双教她识字时候的课本残片。
此刻它被热气推出,像时光开的一个玩笑。她忽然明白,自己盘的不是取暖的土炕,而是把整个青春都烧成了别人家的温暖。火光映照下,那些被炙烤的文字在墙上游动,仿佛在问她:究竟是你驯服了生活,还是生活早已驯服了你?
王金双一家十分满意,周围的人也都纷纷称赞。王金双拿出钱要给高秀平工钱,高秀平坚决不收:“这钱我不能收,王金庚大哥把供销社的缝纫机头卖给我,帮了我大忙,我都不知道该咋感谢他呢。”
王殿友心里过意不去,王金双突然想起一件事:“秀平,你继父在公司里还有工资和股份呢,你们怎么不去算账呢?”
王金双的问话让高秀平想起继父刘乃超,她知道王金双也在继父刘乃超生前就职的海洋公司上班,还有刘乃超的徒弟宋远征,他们都是一个公司的。高秀平犹豫不决:“这事等再说吧,我娘她经不起打击,一提起这事,她就……”
王金双不再多问:“秀平,有事你跟我联系,我就负责财务部的事情。”
高秀平点了点头:“大哥,我知道了,我回去跟我娘合计一下再说。”
王殿友同情高秀平一家的遭遇,也打心里感谢高秀平盘炕,更是钦佩这个了不起的女孩,再一次拿出钱想给高秀平,结果又一次被高秀平拒绝了。
那个之前嘲讽高秀平的人,此时也红着脸,看到火炕成功冒烟时,下巴差点掉到脚背上,活脱脱一条上岸的鲶鱼。高秀平凭借这次盘炕,在王家窝再一次出了名,当下就有好几户人家找她盘炕。
“我们的小牛倌现在会盘炕,我们赶紧找她去,她可真能干!”
“这孩子命苦啊!想读书的愿望都实现不了,不过,这孩子聪明,干啥都有样儿。”
高秀平听说有人找她盘炕,心里很高兴,但她推辞了:“我不是不想给你们盘炕,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