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山风彻底停歇,天空澄澈如洗。
那道穿透云层的光带,无声地、执着地,又向前延伸了一寸,坚定地照亮了病房的一角,也照亮了病床上老人那历经沧桑却在此刻获得某种平静的侧脸。
在小李的引导下,高老太太又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的经历,她布满老年斑的手在空中画出颤抖的弧线,仿佛要抓住七十多年前那头受惊的黄牛缰绳。
病房里的气氛重新热闹起来,其他老人也开始饶有兴致地听着,时不时还插上几句。
小李白大褂口袋别着三支不同颜色的笔,随着她弯腰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微笑着说:“奶奶,我相信您,那个年代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姥姥也放过牛,还有马呢。”
高老太太像是找到知音,拉着小李的手,把放牛的事儿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说自己要时刻盯着牛,怕丢了一头都赔不起,还得找好的草给牛吃,还有遇到狼的事。
“狼?”
窗外的梧桐叶突然剧烈摇晃,投在墙上的影子宛如当年那头狼张开的血盆大口。
当这个字眼从高老太太口中蹦出,病房里刚刚回升的温度再次骤降。临床老大爷撇开的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像在欣赏一出荒诞的独角戏:“妹子,你可真逗,太会编故事了。”
高老太太急忙辩解:“我没有编故事,我真遇到狼了!那狼眼睛绿莹莹的,就盯着我和牛群。”
可老人们依旧满脸不信,甚至有人小声嘀咕她脑子糊涂了。小李见状,坚定地说:“奶奶不会说谎的,那个时候野外有狼很正常。我姥姥跟我说过,她放牛时也碰到过狼。”
她边说边轻轻拍着高老太太的手,给她力量。高老太太感激地看着小李,眼里泛起泪花。在小李的支持下,高老太太更有底气,详细描述着当时的情景。
有了护士的旁白,大家听着她绘声绘色的历史故事,原本怀疑的眼神慢慢有了变化。老大爷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说不定真有这事,那时候的庄稼人日子确实难。”
高老太太无奈地辩解道:“我说的就是真实故事,不是瞎话,你还不信,这,这事,这让我说啥你才能相信?”
小李不住地安慰:“奶奶,我信,我信!”
病房里的气氛逐渐缓和,大家又开始围绕着高老太太的放牛经历讨论起来,至于是故事还是瞎话,并不重要,有趣就行。
高老太太脸上重新洋溢起自信的笑容,沉浸在回忆中。 老人们听着高老太太的讲述,也渐渐被带入到那个艰苦却又真实的年代,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起自己过去的经历。
病房里的气氛又热闹起来,大家不再觉得高老太太是在说瞎话,而是被她的故事所感染。高老太太也越说越起劲,脸上洋溢着笑容,仿佛那些艰苦的岁月都成了珍贵的回忆。
窗边那位曾以背示人的大娘转过脸,脸上的皱纹沟壑里盛满了迟来的歉意和感同身受的酸楚:“妹子,苦了你了!”
这句简单的认可像一把钥匙解开了高老太太心头郁结的委屈。
临床的老大爷也说:“大妹子这是苦尽甘来啊!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吧,现在多好,要啥有啥,多活几年,享点清福吧!”
“享点清福”四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斩断了高老太太刚刚拉起的心理防线:“我妹妹她……她一天福,都没享到。”
妹妹高秀玲苍白的面容、未曾舒展的眉头瞬间涌到眼前,积蓄的泪水决堤而出,冲垮了病房里好不容易重建的暖意。
小李赶忙递上纸巾,轻声安慰:“奶奶,您别太伤心了,你妹妹在天上也不希望您这么难过。”
李建设在一旁无奈地叹了口气,刚想开口,却被小李一个眼神制止。
小李接着说:“奶奶,您看啊!您经历那么多苦日子都挺过来了,你妹妹一定也给您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咱们就带着这些回忆,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
高老太太听着,渐渐止住哭声,她抬起头,看着小李,点了点头。老人们也纷纷跟着劝起来,病房里又恢复温暖的氛围。
高老太太深吸一口气,用纸巾摸一把鼻涕,说:“你们说得对,我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我要好好活着。”
医生过来查房,几个老人都乖乖躺下量体温。刚才说话时间有点长,老大爷夹着温度计进入梦乡,在他的带动下,靠窗的老大娘也迷迷糊糊合上眼睛。
高老太太看看周围,李建设示意母亲:“妈,你也闭眼休息一下吧。”
趁高老太太休息的功夫,李建设把孙圆叫到走廊里:“这个问题,就是,二姨的事情,我总觉得蹊跷。”
李建设看了看周围,确保没人听见,接着说:“二姨本来已经手术包扎完毕,等着输血,为什么不让家属见面?”
孙圆不解地问:“二姨去世前,你们没有见到二姨吗?”
李建设说:“没有,郑刚和郑毅都要求见人,医生一直不让见,就说等着输血。可是根本找不到黄金血。”
孙圆眨巴眨巴眼睛:“等等,你先别急着下结论,你的意思是说,在等待血液的漫长过程中,你们没有看到二姨。”
李建设点头:“是的,直到去世才通知家属,这里面,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我怀疑……”
孙圆倒吸一口凉气:“二姨的黄金血会不会被医院偷偷取出来……那可是一大笔巨款……啊?太可怕了……”
李建设浑身开始颤抖:“我就是这样怀疑的……”
这时,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李建设和孙圆赶紧噤声,警惕地望去,只见护士小李朝他们走了过来。
护士看到他们,微笑着打招呼:“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严肃。”李建设和孙圆对视一眼,犹豫着不知是否要说出心中的怀疑。
李建设咬了咬牙,这几天跟小李护士混得挺熟,他试探着问:“小李护士,我想问下,我二姨手术包扎完等输血时,为啥不让家属见面啊?”
李建设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他
护士小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是医院规定呢,手术刚结束,病人需要安静的环境,而且等待输血过程也不能受打扰,怕影响病人情绪和治疗效果。”
孙圆忍不住追问:“那一直找不到黄金血,医院难道不考虑后果吗?”
小李护士神色未变,耐心解释:“黄金血本就稀缺,医院肯定是尽力在找。整个过程都是严格按照流程来的,不会有差错。”
李建设和孙圆听着,心里还是有些怀疑,但又不好再追问。
小李护士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温和地说:“你们别想太多,现在你妈妈刚稳定些,你们也得调整好状态照顾她呀。”
说完,她便匆匆离开。
李建设和孙圆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将信将疑。拥有一腔黄金血的二姨在生命垂危的时候,居然会由于没有找到血源输血离开人世。
医生说的“这老太太的血可值钱了”这句话让他们放不下心,医生口中“值钱的血”高秀玲到死都没有买到,她自己那一腔值钱的血哪里去了呢?
李建设怀疑医院会将高秀玲的黄金血抽出来冷冻起来赚大钱。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决定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不然心里放不下。他通过司法战线的熟人协助,调阅高秀玲的病历档案,仔细查看每一页,希望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结果发现高秀玲输血前的血液样本检测报告,上面标明的不是黄金血,和之后的报告对不上。
李建设眉头紧皱:“果然有鬼,连血型都敢造假。”
李建设攥着病历的手微微颤抖,纸页边缘在他指腹留下细小的割痕,轻微的刺痛感让他想起二姨织毛衣的竹针。
他把发现的情况发在家族群里,过了挺长时间没有人回复信息,郑刚和郑毅按理说都能看见,这反应不对。
他耐不住性子,打电话给郑刚:“我发的信息你看到了吗?”
郑刚不急不慌:“看到了,你想怎么样?”
郑刚沉默一会儿说:“我觉得没必要深究,人都走了,再查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郑刚的沉默如同深水炸弹,在耳膜上炸出阵阵阵痛。李建设听了,又急又气:“郑刚,你怎么能这么说?这里面明显有问题,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郑刚淡淡地说:“要查你自己查吧,我没那个精力,也不想惹麻烦。我,我折腾不起。”
说完就挂断电话。李建设气得把手机扔在床上,孙圆在一旁劝道:“先别着急,可能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李建设深吸一口气,说:“不行,我一定要查清楚,给二姨一个交代。”
孙圆点了点头说:“你想好了,医院那边肯定不会配合,况且你没有委托书,郑刚不同意你办不了。”
“郑毅?”
李建设刚想到郑毅,郑毅的电话就打来:“大哥,听说你要查我妈的事,你想要什么结果呢?”
李建设不解地问:“怎么是我要什么结果?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
郑毅犹豫一下说:“大哥,其实,我感觉,我妈的这次车祸,或许,是个解脱。而且,医院,事情太复杂,咱们如果,查下去的话,说不定,会惹一身麻烦。”
郑毅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把话说完,感觉是用最后的一点力气说的,马上要停电。
李建设一头雾水,他急得提高了音量:“郑毅,你怎么也和郑刚一样糊涂!这背后明显有猫腻,咱们不能就这么放过那些人。再说,一直认为,二姨身体挺好的……”
郑毅沉默片刻,缓缓道:“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妈好,但有些事不是咱们能抗衡的。我不想你因为这事再出什么意外。这事到此为止。我哥也是这个意见。”
李建设听后,心中又气又无奈,作为法律专业的他,让他当睁眼瞎实在不甘心:“我想怎么样?我能怎么样呢?我想看看你们的态度啊!你们这是……”
郑刚电话里的冷漠和郑毅话语中的疲惫与回避,像一盆盆冷水浇在李建设心头的怒火上。
他握手机的指节发白,感觉亲情的纽带在真相的迷雾前竟显得如此脆弱无力,孤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他站在窗边,望着楼下医院花园里步履匆匆的行人,决心如同淬火的钢铁,在孤独和阻力中愈发坚硬。“就算只剩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淹没在城市的喧嚣里,却清晰地刻在自己的骨头上:“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他们都退缩,我也要一个人查下去。”
李建设想不明白,郑刚郑毅兄弟二人怎么会如此冷漠:“这可是他们自己的母亲啊,我只不过是个外外甥。”
他不敢想象,一百五十个小时,二姨在殡仪馆的时光是怎样度过的?
殡仪馆的冷气从回忆里渗出来,顺着脊椎爬上后颈,带着伏尔马林气味的寒意。
在等待事故处理的时候,是不允许火化的。对方司机负全责,属于追尾。他想不通,宽敞的滨海路,没有车辆拥堵,怎么会出事故呢?
也许司机那时候困了,也许他在看手机,也许……总之就是,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人已经走了,追究刑事责任已经没有必要了。跟交通队交涉这种事情,李建设不想出面,有彤彤一手经办就行。多赔一些钱又能怎样呢?二姨活的时候省吃俭用,好吃的都留给孩子。
人走了,有钱也花不了。况且,根本不是钱的事儿。还是早一点把事情解决,让杨二姨入土为安。
说白了,人走了,啥都无所谓了。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郑刚郑毅兄弟二人连事实真相都不想查明,是真的大彻大悟,放弃所有,还是另有苦衷?
从对方司机角度考虑,他经历了一场生死的擦肩而过,劫后余生会让他的灵魂受到震撼吧?
也许以后他再也不会开车了,起码不会掉以轻心。人啊,难道只有经历了才能成长吗?这成长的代价也太大了,为什么不能引以为戒呢?
从高秀玲的角度考虑,她早已看透了生死。一个八十岁的麦田守护者,放弃城里人没有风吹雨淋的楼房不住,放弃几十万动迁款不花,把自己种进泥土里,这是怎样的思想境界?
人啊,只有经历过灵魂的深层洗礼,才能看清自己的框架,感知自己的内心。
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活明白,稀里糊涂的活着,其实我倒是觉得,如果真的做到难得糊涂,那还挺好的,起码不至于纠结。
就怕不糊涂,还不能彻悟,整天活在纠结里,那就惨了。
高秀玲是一个绝对没有内耗的人,对于另一半的可恶嘴脸,她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她真的做到了。
她把自己活成灯塔,用自己的光照亮自己和身边人的路。她的离开,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升华。李建设想着这些,对二姨的敬意又多了几分。
这时,孙圆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了,先把眼下的事情处理好。”李建设点点头,他累了。
在彤彤的协助下,赔偿谈判进展得还算顺利。对方司机也心怀愧疚,愿意给予合理的赔偿。李建设看着赔偿协议,心里像喝了一瓶醋精。
二姨留下的财富太多,她的光太刺眼,那笔赔偿款在二姨留下的精神财富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李建设知道,这赔偿换不回二姨的生命,也无法解开心中对医院的怀疑。
二姨这座灯塔,能照亮后人吗?他希望能得到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