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的牡丹江,空气里弥漫着煤灰和抓革命促生产口号的火热。
高秀英像一叶小舟被抛进了时代的洪流,她以为抵达的是一片可以安身的河岸,却不知道第一个浪头,是来自她自己身体里悄然生长的秘密。
住进异乡的安心旅馆,差不多脚跟刚一落地,她就开始以飞快的速度处理一系列问题。到新单位就职,跟男友刘德好领了结婚证,又与继父的儿子刘佳玉见面。
最后在刘佳玉的陪同下,带着新婚丈夫去拜见住在牡丹江的三姨曲桂爽和十年前离家投奔曲桂爽的表姐曲美学。
曲桂爽看到娘家的亲人,自然是很开心,嘘寒问暖之后,很快切入当前面临的实际困难。
当她知道外甥女未婚先孕的事情后,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小英子,这事不小啊……”
高秀英低着头,不敢直视曲桂爽的眼睛,小声说:“三姨,我知道错了,可现在孩子都有了,也没办法了。”
曲桂爽叹了口气,“这事传出去名声不好听。你现在在学校当老师,学校那边知道了可不得了。”
刘德好站在一旁,红着脸说:“三姨,我们已经领了证,会好好过日子的。”
曲桂爽皱着眉头,“领证是一回事,学校那边还得想办法。你俩先别急,我跟美学商量商量。”
曲美学现在已经是鸡西中学的教导主任,对学校里的事情比较了解:“三姨,要不先瞒着学校吧,等孩子生下来再说。每个学校情况不一样,事在人为。说白了,就是领导一句话的事。”
曲桂爽摇了摇头,“纸包不住火,学校迟早会知道。我看还是主动跟学校说,态度诚恳点,争取从轻处理。领导都讨厌自以为是的人,主动承认错误准没错。”
高秀英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三姨,学校会不会开除我啊?”
曲桂爽拍了拍她的手,“别慌,咱们一起想办法,总能解决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有我呢。”
刘德好安慰道:“还没去就怕了,你不是挺硬气的吗?不怕,没那么严重。”
曲桂爽思索片刻,接着说道:“秀英,你明天就去学校,找领导坦诚这件事。就说你俩是真心相爱,意外有了孩子,现在已经领证,一定要表达出你对工作的重视和对错误的认识。”
曲美学也在一旁叮嘱:“见领导时,检查里不要只认生活错误,一定要往‘思想深处’挖,说是‘受了资产阶级享乐思想的侵蚀’,‘放松了阶级斗争那根弦’。
曲美学顿了顿,接着强调:“现在流行这个说法,这么写,显得你认识够深刻,是在批判自己,而不是单纯认个错。”
曲桂爽点头称是:“还是美学想得周到。”
刘德好也表示赞同,“秀英,就按三姨和四姐说的做,我陪你一起去。事情早落地早安心,不然天天悬着,提心吊胆的。”
高秀英心里还是没底,但也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不能再拖,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第二天,高秀英和刘德好来到学校。见到学校党委主任张卫东,高秀英声泪俱下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还保证会处理好家庭和工作的关系,不会影响教学。
张主任听后,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桌子:“胡闹!你这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的典型!给我们无产阶级教育战线抹黑!”
他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语气严厉:“你的问题很严重,现在停职反省,回家写深刻检查,要把思想根源、资产阶级流毒都挖出来!如何处理,等学校革命委员会开会研究决定!”
高秀英吓得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连吞咽口水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味儿,那是恐惧最真实的味道。
刘德好赶紧扶住她。两人灰溜溜地走出了领导办公室。“这可怎么办啊,德好。”高秀英眼泪决堤,泣不成声。
刘德好眉头紧锁,安慰道:“先别急,咱们回去跟三姨她们商量商量。”
回到曲桂爽家,把情况一说,曲桂爽也慌了神,“这可麻烦了,学校态度这么强硬。”
曲美学沉思片刻,突然眼睛一亮,“我在学校认识个老领导,他比较开明,要不我去求求他,让他从中斡旋一下。”
高秀英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四姐,那就全靠你了。”
曲美学极力安慰道 :“别急,我尽力而为。”
当天晚上,曲美学就去找那位老领导。第二天,她带回了消息,老领导答应帮忙,但学校革命委员会那边不好说,让高秀英再写份检查,言辞恳切些,争取主动。
高秀英和刘德好立刻行动起来,重新撰写检查,只盼着能有个好结果。
学校这边不顺利,也是预料之中。接下来,要搬到佳玉给安排的宿舍,这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高秀英看到安心旅馆几个字,突然觉得好笑,老板的创意是好的,她刚来的时候还挺感谢这几个字,让她对异乡的第一印象有了好感。
如今要离开安心旅馆,去刘佳玉为她安排的家属宿舍,但愿也能在那里找到安心,一定会的。
当时的牡丹江,有轨电车连接了市中心和郊区的主要干线,是市民出行的重要交通工具。高秀英之前没做过这玩意,感觉挺新奇。
有轨电车窗外的标语大字报一片连着一片,红色的叉和黑色的字像一道道符咒,高秀英看着他们飞速掠过,只觉得那些字句都像是对自己的无声审判,不由得将头埋的更低。
她拉着刘德好上了电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电车启动,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叮当作响,震得她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像似揣了兔子。
车身轻微摇晃,高秀英紧紧抓住扶手,脸上却带着一丝偷来的兴奋。窗外的景色如幻灯片般快速闪过,她看着街边的店铺、行人,感受着这座城市的烟火气。
身旁的刘德好时不时地提醒她坐稳,眼神里满是关切。他的心里十五个吊桶提水,七上八下,未婚先孕的事情会不会殃及池鱼呢?
乘客们或安静地坐着,或低声交谈。一位带着孩子的妇女,孩子好奇地张望着窗外,时不时发出惊叹声。
高秀英看着这一幕,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中满是期待。电车继续前行,铁轨的声音越发清晰,仿佛在为她开启新的生活篇章而欢呼。
很快,他们到达了鸡西矿业公司,下了电车,高秀英回头看了看还在叮当作响的铁轨,深吸一口气,拉着刘德好朝着家属宿舍走去。
走进家属区,高秀英就看到宿舍楼和办公楼上张贴着醒目的时代标语,“抓革命,促生产”“为人民服务”等红色大字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楼前有一群孩子在嬉笑玩耍,他们的红领巾在风中飘动。刘佳玉已经在宿舍楼下等着他们了,他热情地迎上来,帮他们拿行李。
“英子,这就是你以后住的地方,虽然条件一般,但胜在安静。周末德好也可以过来一起住,我跟领导说了,这个宿舍不会再安排别人的。”
刘德好感到自惭形秽,自己都没有想得如此周到。高秀英看着眼前的宿舍楼,心中涌起一股安定感,同时又由衷佩服佳玉哥哥。
走进宿舍,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两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具。
高秀英放下行李,走到窗边,窗外是一片菜地,几个工人正弯着腰劳作。她转头对刘佳玉说:“哥,你真厉害,给我安排这么好的地方,解决了我的大问题。”
刘佳玉关切地问:“我也只能做这些小事,你们看看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千万别跟我客气。”
刘德好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我不会客气了,你做得比我都好。”
晚上,高秀英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传来的蛙鸣声,想着未来的生活,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风波暂歇,能喘口气,忽听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响和邻居压低的惊呼:“快!红卫兵纠察队的来查夜了,正挨家门问有没有生面孔呢!”
她猛地抓住刘德好的手,刚刚放松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