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龙号”沉稳地航行在愈发深邃的海面上,将之前丰收鲅鱼群的喧嚣远远抛在身后。郭春海的目光并未在满舱的渔获上过多停留,他更在意的是雷达屏幕上那个若即若离、如同鬼魅般的光点。它始终保持着数海里的距离,不靠近,也不远离,就这么远远地缀着,像一头耐心等待时机的海狼。
“老崔,机舱情况怎么样?”郭春海对着传声筒问道,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
“好着呢!机器运转顺溜,油温水温都正常!”老崔的声音夹杂着柴油机的背景噪音传来,透着股与钢铁巨兽磨合顺畅的得意。
郭春海嗯了一声,目光再次扫过雷达屏幕,那个光点依旧存在。他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绷紧了一根弦。在这远离海岸的公海上,任何不明身份的尾随者都值得警惕。是好奇的同行?还是……另有所图之人?他暂时无法判断,但多年的山林和海上经验告诉他,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调整了航向,看似随意,实则是在测试对方的反应。果然,那个光点也随之微微改变了方向,依旧保持着相对位置。郭春海心里有数了,这绝非巧合。
“春海哥,咱们接下来往哪儿走?”二愣子从甲板上探进头来,脸上还带着刚才丰收的兴奋红晕。
郭春海摊开一张略显陈旧、上面标注了不少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符号的海域图,手指点在了一片用红铅笔圈出的区域:“去这儿,‘黑石礁’。”
“黑石礁?”二愣子凑过来看了看,挠了挠头,“那地方听说暗礁多,水流也乱,平时没啥大船敢靠太近啊。”
“正因为去的人少,底下的好东西才可能多。”郭春海解释道,“老爷子(托罗布)前些年跟别的船路过那边,说那附近海域,偶尔能捞上来些个头不小的‘刺参’,品相极好。咱们现在有了‘蛟龙号’,船大吃水深,稳定性好,还有了潜水装备,正好去探探。”
所谓“刺参”,便是野生海参中的上品,因背上的肉刺粗壮挺拔而得名,营养价值和经济价值都远高于普通海参。
格帕欠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驾驶室外,他听到了两人的对话,黝黑的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对于水性极佳的他来说,探索未知的水下世界,本身就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准备一下潜水装备,”郭春海对格帕欠说,“到了地方,我们先用水下摄像机大致扫一遍,如果条件允许,你就带人下去看看。”
“明白。”格帕欠言简意赅,转身就去检查那几套宝贝似的潜水服和空压机了。
“蛟龙号”调整航向,朝着“黑石礁”方向驶去。随着距离的拉近,海水的颜色变得更加深邃,近乎墨蓝。海面上的波浪也变得不规则起来,时而从不同方向涌来交叉的涌浪,让船体产生轻微的摇晃。天空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雪花来。
郭春海谨慎地操控着船只,同时密切关注着雷达和回声测深仪的读数。海图显示,这片区域水深变化剧烈,暗礁丛生,是航行的危险地带。他不敢大意,将航速降了下来。
几个小时后,一片突兀嶙峋的黑色礁石群出现在视野尽头。它们如同被遗弃在海中的远古巨兽骸骨,任凭海浪千年万载地冲刷拍打,岿然不动。礁石周围的海水因深浅不一而呈现出斑驳的色泽,白色的浪花在礁石间隙炸开,发出沉闷的轰响。
“就是这儿了。”郭春海下令停车,让“蛟龙号”在距离礁石群足够安全的外围水域下锚。强大的锚机将沉重的铁锚投入海中,船身缓缓稳定下来。
他首先命令释放水下摄像机。这是一个连接着长长电缆、包裹在防水壳里的新式装备,可以通过船上的屏幕实时观察水下情况。格帕欠和二愣子小心地将摄像机放入海中。
屏幕上开始出现模糊的影像,随着深度增加,光线变暗,但借助摄像机自带的灯光,海底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崎岖不平的海底,布满大大小小的礁石和裂缝,色彩斑斓的海葵随着水流摇曳,各种奇形怪状的鱼类在礁石间穿梭。确实是一片生机勃勃,但也危机四伏的海底世界。
“看那儿!”眼尖的格帕欠指着屏幕一角。在一处背光的礁石缝隙底部,隐约可见几个黑褐色、长满肉刺的纺锤形生物吸附在上面,正是他们寻找的“刺参”!
“数量好像不多,但个头看起来不小。”郭春海仔细观察着,“水下情况复杂,暗流看样子也不弱。格帕欠,你怎么看?”
格帕欠盯着屏幕,评估着水流的强度和能见度,又看了看天色:“能下。抓紧时间,赶在天黑前上来。”
“好!准备潜水!”郭春海拍板。他深知格帕欠的水性和判断力,既然他说能下,风险就在可控范围内。
甲板上立刻忙碌起来。老崔启动了那台轰鸣的空压机,检查气压表,确保能为潜水员提供持续稳定的空气。二愣子和其他队员协助格帕欠和另一名选出来的潜水队员——一个名叫水生的年轻小伙,开始穿戴沉重的潜水装备。
这个年代的潜水服还是传统的重装式,厚重的橡胶材质,金属头盔通过一根粗壮的“脐带”(综合了供气管、信号绳、电话线)与船上的空压机和控制台相连。穿戴过程颇为繁琐,需要多人协助。格帕欠和水生如同即将出征的武士,在同伴的帮助下,一层层穿上防水保暖的毛衣毛裤,再套上笨重的橡胶潜水服,戴上沉重的铅鞋和压铅带,最后,将那锃光瓦亮的铜质头盔小心地旋紧在领盘上。
“检查通讯!”郭春海拿起连接潜水电话的话筒。
“通讯清晰!”格帕欠闷声闷气的声音从头盔里传来,通过线路在驾驶室响起。
“检查气压!信号绳!”
“气压正常!信号绳牢固!”
一切准备就绪。格帕欠和水生互相检查了彼此装备的每一个细节,确认无误后,对郭春海比了个“oK”的手势。
“下水!注意安全,保持联系!”郭春海下令。
在队友的协助下,两个沉重的身影沿着船舷的扶梯,缓缓没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中。入水的那一刻,即使隔着厚厚的潜水服,那股寒意也瞬间穿透进来,让人忍不住打个寒颤。两组气泡从头盔后方汩汩涌出,在海面上破裂开来。
郭春海紧盯着那两组气泡,以及连接着潜水员生命的信号绳和脐带。驾驶室里的气氛有些凝重,所有人都知道潜水作业的风险,尤其是在这种陌生复杂的水域。
通过对讲电话,可以断断续续听到格帕欠和水生在水下的交流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能见度……大概五米……水流从左而来,中等强度……”
“看到海参了……在那边裂缝里……个头真不小……”
“小心点,别被礁石划破潜水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甲板上的队员轮流拉着信号绳,保持着与水下同伴的联系。老崔守在空压机旁,寸步不离,密切关注着气压和运转情况。二愣子则带着人准备好网兜和吊篮,随时准备接应水下的收获。
郭春海一边通过水下摄像机观察着大致情况(摄像机移动范围有限),一边留意着雷达屏幕。那个尾随的光点,依旧在不远处徘徊,这让他心中的那丝不安始终挥之不去。
突然,水下通话器里传来格帕欠急促的声音,夹杂着水流干扰的噪音:“春海!这边……这边有东西被缠住了!不是鱼……是个大家伙!”
郭春海心里一紧,立刻抓起话筒:“什么东西?说清楚!你们情况怎么样?”
“看不全……像是……像是只大海龟!被一堆破烂的烂渔网缠得死死的!在挣扎,但没什么力气了!”格帕欠的声音带着震惊和一丝焦急,“就在我们右前方那个大礁石后面!”
海龟?还是被缠住的?郭春海瞬间做出了决定:“能救吗?评估风险!安全第一!”
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水流声和格帕欠加重的呼吸声,显然他在快速观察和判断。
“网缠得很乱,缠在礁石上了……龟很大,估计得有几百斤……它好像发现我们了,不怎么动了……我觉得可以试试,但需要时间,而且得小心别被它蹬到或者被网缠住我们自己……”
郭春海没有丝毫犹豫:“水生,你负责警戒周围,注意水流和礁石。格帕欠,你尝试救援,动作要慢,要稳,感觉不对立刻放弃!我们上面会拉住你们的信号绳,随时把你们拉回来!”
“明白!”两人同时回应。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驾驶室里只能通过断断续续的通话了解水下紧张的救援过程。
“找到网头了……缠得太死了……我用刀试试……”
“小心点,别伤到它……”
“知道……这龟壳真厚……它好像知道我们在帮它,没怎么动……”
“网线陷进肉里了……得慢慢割……”
郭春海的心也随着那断断续续的汇报而起伏。他想象着格帕欠在昏暗冰冷的海水中,冒着被暗流冲走、被礁石划伤、甚至被垂死巨兽挣扎误伤的风险,小心翼翼地用潜水刀切割那些坚韧的尼龙渔网。这不仅是对技术的考验,更是对勇气和耐心的极致考验。
时间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甲板上准备接应海获的网兜依旧空着,但没有人抱怨,所有人的心都系在了水下那场与死亡赛跑的救援上。
终于,通话器里传来格帕欠如释重负却又带着疲惫的声音:“好了……主要的网线都割断了……它还活着,但很虚弱……背甲上好多藤壶……”
郭春海长长舒了一口气:“做得好!你们怎么样?体力还能支撑吗?”
“还行……就是有点冷……这大家伙怎么办?”
郭春海看着屏幕上依旧徘徊的那个光点,又看了看渐暗的天色,果断下令:“把它带回船边,尽量让它靠近水面,我们想办法把它弄上去!你们准备上浮,按减压程序来,不要急!”
“明白!”
当格帕欠和水生拖着疲惫的身躯,护着那个巨大的、背甲上布满陈旧藤壶和勒痕的玳瑁海龟,缓缓浮出水面时,等候在甲板上的众人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那海龟实在太大了!背甲直径目测接近一米,古朴的花纹诉说着它悠长的年岁。它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只是微微划动着四肢,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半眯着,显得有气无力。背甲上除了新割断的渔网残线,还附着着密密麻麻的藤壶和贝类。
“快!搭把手!小心点,别伤着它!”郭春海指挥着。
众人七手八脚,用特制的宽帆布带小心翼翼地兜住海龟的腹甲,利用船尾的起重机,缓缓地将这个沉重的“意外来客”吊上了甲板。它落在预先铺好的厚实防水帆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格帕欠和水生也被拉了上来,卸下沉重的头盔,脸色冻得发青,嘴唇乌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乌娜吉赶紧递上早就准备好的、滚烫的姜糖水。
郭春海蹲下身,仔细查看着这只奄奄一息的巨龟。它背甲上的勒痕很深,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白色的骨质,显然被缠住不是一天两天了。长时间的挣扎和无法觅食,让它虚弱不堪。
“去找点新鲜的鱼杂,捣成肉糜。”郭春海对乌娜吉说,然后又对二愣子吩咐,“弄点温水,软毛刷,把它背甲上的藤壶清理一下,动作一定要轻。”
船员们虽然对不能立刻收获海参略有微词,但看到这通人性的巨龟如此惨状,也都心生怜悯,纷纷动手帮忙。有人去拿工具,有人去准备食物。
郭春海则再次将目光投向远方的海面,雷达屏幕上的那个光点,在停顿了片刻后,终于开始缓缓移动,向着远离他们的方向驶去,最终消失在屏幕边缘。
他眉头微蹙,对方似乎只是来“看”了一眼,并未采取任何行动。这反而让他更加警惕。是敌是友?目的何在?
暂时压下心中的疑虑,郭春海将注意力转回甲板。二愣子正用软毛刷蘸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巨龟背甲上的附着物。格帕欠换下湿透的内衣,裹着厚毯子,一边喝着姜汤,一边看着这一幕。
“春海,这龟……咱咋处理?”老崔凑过来,看着这罕见的大家伙,小声问道,“我听说,这玳瑁的壳,可值老钱了……”
郭春海看着巨龟那双似乎通人性的眼睛,摇了摇头,语气坚定:“老崔叔,咱们是靠海吃饭,但不能啥钱都赚。这龟能长这么大,不容易,是海里的灵物。咱们碰上了,救了,是缘分。等它缓过劲儿来,就送它回海里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船员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