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秦淮河上,画舫的纱灯在湿热的水汽中晕开一片朦胧。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停在僻静处,船头挂着“醉月轩”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咔嚓——”
前浙江布政使郑明远将青瓷酒杯狠狠摔在船板上,碎瓷溅到对面白面书生的皂靴上。
这位致仕官员紫膛脸上青筋暴起:“一条鞭法断了我们的财路!清丈田亩?我郑氏在绍兴的族田竟要纳三倍税银!”
船内四人都是致仕官员,此刻却都穿着寻常商贾的棉布直裰。
工部前郎中李汝珍捻着山羊须,压低声音道:“郑公息怒。听闻太孙有位舅舅,名唤张克俭,现任光禄寺少卿。”
“可是那个出了名的张半城?”
一直沉默的刑部前主事突然抬头,眼中精光一闪,“听说南京城半数的绸缎铺子都是他暗股。”
“正是。”
白面书生徐文璧阴恻恻地笑了,他修长的手指蘸着酒水在案几上画了个圈,“这位国舅爷最近在燕子矶私筑别院,光太湖石就运了三十船……”
手指突然戳进酒圈,“我们何不送他场富贵?”
窗外,一个卖菱角的小贩身影微顿。
斗笠下,听风卫百户赵寒的耳朵动了动,他故意拉长声调:“新鲜的秦淮红菱——”
扁舟轻晃,悄然隐入垂柳阴影中。
子时的太孙宫依旧灯火通明。
朱瞻基披着素纱中衣,正在批阅市舶司章程,忽听窗外三声鹧鸪叫。
“进来。”
听风卫千户无声地滑入殿内,呈上一卷浸过香油的密信。
朱瞻基就着烛火细看,忽然轻笑出声:“我这个舅舅,胃口倒是不小。”
不过原着中,张克俭就是个贪婪无知的沙雕。要不是因为他主持的互市不公允,引的也先亲临,朱祁镇都可能不会要去瓦剌留学。
朱瞻基指尖轻叩案上的一份账册——那正是三日前张克俭暗中倒卖军粮的铁证。
“殿下,要拿人吗?”
千户的手按在绣春刀上。
朱瞻基走到窗前。
夜色中的紫金山轮廓如蛰伏的巨兽,他忽然想起母亲张妍对这个弟弟的疼爱之情。
“去告诉张少卿。明早之前,把吞下去的三十万两军粮款吐回国库,再把该交的罚款、税款都交了。还有那些绸缎铺子……”
他转身时烛火在眼中跳动,“全都充作市舶司的本钱。”
“若他不肯呢?”
朱瞻基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描金食盒,轻轻抚过盒上鸾凤纹饰。
“那我就只好请他领盒饭了。”
就算是亲娘舅,也不能这样明目张胆违反他制定的律法,不然他的威严、朝廷的威严何在。
七月的金陵骄阳似火,清雅居外的青石路面被晒得发烫。
张克俭的八抬大轿在十六名豪奴的簇拥下缓缓停下,轿帘上金线绣的云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就在此时,清雅居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五道倩影款款而出,为首的女子风华绝代,素白罗裙在热风中轻扬。她抬手遮阳的瞬间,露出远山般的黛眉和含着江南烟雨的美眸。
“这是……”
张克俭眯起眼睛,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他认出来了,这正是名动金陵的琵琶圣手柳如烟。去年万寿宴上,他曾在远处惊鸿一瞥。
“落轿!”
随着一声吆喝,描金湘妃竹伞立刻在轿前撑开遮阳。
张克俭迈步而出,腰间悬挂的羊脂玉佩在走动间叮咚作响。
这位国舅爷今日特意换上了御赐的孔雀补子袍,连靴子都用金线绣着暗纹,整个人在烈日下显得格外耀目。
张克俭快步上前,伸手就想要去挑起柳如烟下巴。
“姑娘好生面善,可是在教坊司见过?”
“放肆!”
一道青色身影突然挡在面前。
沈清瑶拿着折扇拨开了张克俭的手,眉宇间尽是凛然之气:“此乃太孙别院,请大人自重。”
张克俭先是一愣,随即仰天大笑。他腰间玉佩随着笑声剧烈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巧了!本官正是太孙亲舅!”
他故意提高音量,“既是一家人,何不请舅舅进去喝杯冰镇酸梅汤?”
说着就要往门内闯。
在他想来,就算这几个真是外甥的相好又如何?天大地大,娘舅最大。不过是几个戏子罢了,难道外甥还能为这事跟他翻脸不成?
说完,就想伸手去搂柳如烟和沈清瑶的腰。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赵雪衣突然从袖中甩出一块松烟墨锭。墨块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砸在张克俭伸出的手背上。
“啪!”
乌黑的墨迹,顿时在手背上晕开。
张克俭看着手上的污渍,不怒反笑。
“好烈的性子!”
他拍了拍手,身后豪奴立刻围了上来,“既如此,那就请几位姑娘到本官府上做客吧!”
“张大人且慢!”
一道灰影如鬼魅般闪现,瞬间挡在了众人之间。福安只是轻轻一挥,冲在最前的几个豪奴便踉跄着倒退数步。
烈日下,老管家的嗓音却冷得像冰:“此乃太孙别院,还请张大人三思而行。”
张克俭眯起狭长的眼睛,认出了眼前这位宫里曾经的太监总管。
他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金丝绣线的袖口在烈日下闪着刺目的光。
“福安,你一个没根的太监,也敢拦本国舅的路?”
话音未落,他抬脚就要硬闯。
云锦官靴刚踏上青石台阶,巷口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两队听风卫缇骑如黑潮般涌来,腰间的断影剑在烈日下泛着幽光。
为首千户的断影剑已出鞘三寸,剑锋映着刺目阳光:“奉太孙令,缉拿贪墨要犯张克俭!”
张克俭看到这一幕,踉跄后退,撞翻了路边的水果摊。
熟透的橘子滚落一地,在尘土中沾满污渍,就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权势。
他颤抖着举起手,腕间那串开过光的紫檀佛珠突然断裂,珠子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
“不…不可能…”
他嘴唇哆嗦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那小子竟敢…”
为首千户下面,手指间捏着一卷明黄绢帛。用平淡慢慢述说。
“张大人,这是今早从您别院搜出的账册。光倒卖军粮一项,就够诛三族的了。”
张克俭听完如坠冰窟,突然暴起,一把扯下腰间的羊脂玉佩砸向那千户。
“放屁!我姐姐是太子妃!我外甥是…”
“正是太孙殿下亲自下的令。”
千户的剑尖已经抵住张克俭的咽喉。
“殿下说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只是个国舅。”
“带走!”
烈日下,张克俭看清了那千户另一只手中的东西。
正是他藏在密室里的私账,连最隐秘的那笔暹罗象牙交易都记录在册。
他双腿一软,跪倒在滚烫的青石板上,昂贵的云锦袍子沾满了尘土和橘子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