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朱高煦和朱高燧也知道了这些新式火器的消息。
汉王府的演武室内,烛火摇曳,将两道人影投在青砖墙上。兵器架上刀枪林立,角落里堆着几副破损的铠甲,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汗水的味道。
朱高煦只穿着件单薄的短褂,肩背上几道狰狞的箭疤在烛光下格外显眼。
他单手拎着那张六十斤重的铁胎弓,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砰!”
箭矢穿透三寸厚的榆木靶,余势不减地钉入后方梁柱,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
“老三,你听说过校场上试新式火器的动静了吧?”
他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铁器。
阴影中的朱高燧缓缓踱步,脸色阴狠的咬牙说道。
“那是当然,不仅如此,我还听说老爷子要打造三千杆新式火枪,几十门新式大炮…全配给了那兔崽子的新军,他这是要把北征首功全塞给那小崽子啊!连口汤都没打算给我们留!”
朱高煦抓起汗巾擦脸,铜盆里的水映出他扭曲的面孔。
“龙骧铁骑已经可以算是那小子的私兵了。日常供需钱粮,一概都不走国库,而且连从上到下的人都是那小子一手提拔选出来的,如今再配新式火器…”
朱高煦说到这里,突然发泄似得抓起旁边桌上的水杯用力一捏。“砰”的一声,水杯被捏碎,瓷片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鲜血顺着指缝滴在青砖地上。
朱高煦咬牙切齿的说道。
“当年靖难,老子带骑兵冲阵七进七出!现在倒好,连个毛头小子都敢骑到我的头上!”
朱高燧突然贴近,轻声说道。
“工部刘侍郎的侄子就在那个火器局里当差,据说…燧发枪的击发机关,用的是西洋怀表里的簧片工艺。”
朱高煦闻言瞳孔骤缩,缓缓问道。
“你的意思是…”
朱高燧则始终挂着阴鸷的微笑。
“三日后工部要押送一批精铁去火器局铸造。押运官陈槐,去年在秦淮河赌坊输红了眼,把军饷都赔了进去。要不是我派人暗中补上缺口,他早就被军法处置了。”
话不用太明白,说这么多就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
两人目光相撞,朱高煦突然狂笑,抓起酒坛仰头痛饮。
“好!弄到图纸后,我在乐安州的死士连夜仿制!”
他猛地掐住朱高燧肩膀,铁钳般的手指几乎要陷进对方的皮肉里。
“老三!记住,如果要是走漏风声…”
“二哥放心。”
朱高燧轻轻拂开兄长的手,从袖中取出一封盖着血指印的认罪状。
“小弟最擅长的,就是让该闭嘴的人…永远闭嘴。”
他说话时嘴角仍带着笑,声音却冷得像地窖里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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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和殿内,金丝楠木柱上的蟠龙纹在烛火映照下忽明忽暗。
朱棣端着鎏金酒樽缓步走下丹墀,十二章纹龙袍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腰间玉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停在玉阶中段,鎏金酒樽在手中微微倾斜,琥珀色的酒液映着殿内烛光。
“这一场的科举如火如荼,你们这些监考官辛苦了。”
朱棣目光扫过众人,在杨士奇等老臣疲惫的面容上稍作停留。
他举起酒樽,笑着说道。
“朕替天下举子敬你们一杯!”
下面朱瞻基、朱高炽、杨士奇等大臣齐声说道。
“恭祝皇上为天下遴选人才!”
大家一起喝完酒后,朱棣手里的空酒杯被旁边的小鼻涕拿走。
朱瞻基见状,心里不由暗道。
“不久应该就能见到于谦了,这次他应该不会再说出那种狂言妄语了吧。”
朱棣说着,目光投向殿外。
“今天外边应天府指不定多热闹呢。”
朱高炽立即接话,点头笑道。
“是啊,鱼龙一夜宵间舞,火树银花不夜天。这外边比这里要热闹许多啊。”
朱棣闻言,嘴角微微上扬。
“等运河修通了,赶考的举子会更多。”
“当年唐太宗第一次举办科举的时候,特意跑到场子外面看举子入场。他志得意满地说,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
说到这里,他轻笑一声。
“呵呵,朕此时的心情和他是一样的。”
朱瞻基低头掩饰笑意,心想老爷子这是在自比唐太宗呢。
不过真说起来,老爷子以后的名头肯定不会比唐太宗李世民小,因为这辈子,老爷子有了他这个孙子,成就自然会远超从前。
朱棣接着说道。
“这次的卷子,明显的比去年好多了。这也是民心所向。这一科将来要出宰相,出个大学士,最好能出个治边的大才。”
他突然转头看向朱高炽,笑道。
“太子爷,这可是你的功劳。”
朱高炽闻言立即起身,快步走到朱棣面前,拱手笑道。
“能为朝廷主持抡才大选,这乃是皇上给的福分,儿臣哪有什么功劳。”
朱棣轻笑一声,听到这话心里还是挺受用的。
朱高炽继续笑道。
“想永乐初年时,我主持科举,这满考场上都见不到人呢。”
朱棣闻言,环视殿内,笑着用手指轻轻点着几位大臣说道。
“下面坐的,可大多数都是永乐初年考上来的,你这一竿子,可打翻了一船人。”
殿内顿时响起一阵轻笑。
朱瞻基也跟着笑了起来,心里不由暗道。
“这现场比喜剧电影还好看。”
朱高炽脸上闪过一丝窘迫,随即又堆起笑容朝朱棣深深一揖,立刻转移起了话题。
“吉时已到,请皇上御笔钦点鳌头。”
朱棣颔首,走到御案前。
他执起朱笔时,笔尖在砚台里蘸了三次,朱砂在笔毫上晕开一片艳红。
朱棣在名单上轻点了几下,便把这次的新科状元、榜眼、探花都点了出来。
过了一会,随着小太监尖细的传唤声,三位新科进士缓步入殿。
走在最前的曹斌身着湖蓝色锦缎长衫,腰间玉带上坠着精致的香囊,行走间散发出淡淡的沉香气。紧随其后的杨伦虽是一袭素色长衫,但衣料却是上好的松江棉布,袖口绣着精细的暗纹。
而走在最后的于谦,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衣角还沾着些许泥渍。
他脚步虚浮,身形摇晃,醉眼朦胧间险些被门槛绊倒。那张清瘦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
“传新科进士,于谦,曹斌,杨伦,随旨觐见。”
三人行至殿中,齐齐跪下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于谦的声音含糊不清,最后一个“岁”字几乎含在了嘴里。
朱瞻基站在一旁,嘴角忍不住上扬。他心想:这于谦当真是个奇人,放榜之日竟敢喝得烂醉,难怪前世敢在军中偷饮御酒,当真是恃才傲物。这就好比现代人在高考放榜日跑去网吧通宵,全然不顾成绩如何。
朱棣缓缓从龙椅上起身,沿着玉阶缓步而下:“了不起,看看本朝的文曲星,都长什么样。”
朱棣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于谦身上。
“于谦,你喝了多少酒啊?”
朱棣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调侃。
于谦茫然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完整的话来。
朱棣双手叉腰,俯身打量着这个醉醺醺的进士:“你想做本朝的李太白?”
朱高炽连忙上前一步解释:“回皇上,于谦陡然高中,或是被同乡灌醉,不知道皇上突然召见……”
“让他自己说。”
朱棣摆了摆手。
朱高炽只得退后:“是。”
这时,于谦终于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泪光:“回皇上话,昨天接到信,我娘去世了。”
殿内顿时一静。
朱棣眉头微皱,朱高炽面露惊讶,而朱瞻基则怔在原地——他这才想起来,前世于谦确实在此时遭遇了丧母之痛。
于谦的声音哽咽:“学生饮酒二升,至今未醒……”
“父母已故,怎能饮酒?”朱棣沉声问道。
“学生自幼蒙寡母养大成人,未及报恩……”于谦的声音越来越低,“本想饮酒醉死,辜负了父母的恩情……”
朱棣凝视着这个醉醺醺的进士,忽然笑了:“真是个怪人啊。”
他直起身来,语气缓和:“那既然如此,我也不责备你了。你们以故乡为题,写一首五言古风,或思乡,或怀亲,皆可,给今天晚上助兴。”
朱瞻基看着这一幕,心中暗道:老爷子终究是爱才之人,这是在给于谦台阶下呢。
朱棣的目光落在于谦身上。
他见于谦虽醉态明显,但眼神却仍带着几分倔强,不由觉得有趣。
“于谦,能诗否?”
于谦晃了晃脑袋,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些,但酒意仍让他眼前发花。
他勉强拱手道:“皇上,臣的诗……怕不应景。”
朱瞻基站在一旁,听到这话,哪里还不明白于谦的意思,心中暗叹:“这愣头青,还真是头铁。”
如今的大明,在他指使听风卫抓了一波贪官后,官场风气吏治已经好了很多,而且再加上有大明周报和御膳楼等产业、工坊开起来,大明商业也渐渐开始了发展。
百姓们的日子,比起以前绝对好过了一些。只是没想到,于谦还是……
朱棣却笑了笑,语气随意:“无妨,单说便是。”
朱瞻基见状,不动声色地走到于谦身旁,弯腰拍了拍于谦的肩膀笑道:“于谦,赋诗可不要跑题啊。”
他掌心微热,一股温和的内力悄然渡入于谦体内,顺着经脉游走,迅速炼化着残存的酒气。
于谦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肩头涌入,原本混沌的头脑竟渐渐清明起来,眼前的景象也清晰了几分。
“咦?”
于谦心中疑惑。
“酒醒了?”
但他并未多想,只当是自己酒劲过去了,但心中的酒意和豪气尚存。
然而,即便清醒了,有些话他却仍不得不说——若不说,他便不是于谦了。
于谦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村落甚荒凉,年年苦旱蝗,
老翁佣纳债,稚子卖输粮。
壁破风生屋,梁颓月堕床,
哪知牧民者,不肯报灾伤。”
现场霎时一静。
官员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
朱高炽脸色微变,连忙上前一步:“于谦!你怎么敢在御前胡说八道!”
他转头看向朱棣,语气急促:“皇上,他酒后失言,您宽宏大量,莫要计较……来人!拖出去!”
朱棣却抬手制止,似笑非笑:“当着和尚骂贼秃就算了,朕不聋不傻,用得着你给朕做主吗?”
他目光转向朱高炽,语气意味深长:“太子爷,这是你选上来的吧?”
朱高炽一愣,随即跪下:“请皇上治罪。”
朱瞻基站在一旁,暂时没有插话。
他知道于谦的性子,此时劝也无用,倒不如顺其自然。反正按照前世轨迹,于谦最多也是会被贬去养马,到时候他再想办法把人调到自己身边,倒也是一样。
朱棣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到于谦面前:“哪知牧民者,不肯报灾伤——哪儿的官员啊?竟敢瞒报灾情?稚子卖输粮?大明的赋税不高啊,至于到卖口粮的地步?”
于谦直视朱棣,身姿跪的笔直,声音清晰的说道。
“皇上又要远征,又在迁都,还在挖运河。各地方官为凑足钱粮,无所不用其极。愿皇上收敛好战之心,与民更始,施恩于天下!”
这番话一出,殿内哗然。
朱高炽闭了闭眼,几乎不敢看朱棣的反应。
朱瞻基则暗暗摇头,心想:“这于谦,真乃勇士(铁头娃)也。”
朱棣被气笑了。
他双手抱胸望着于谦,语气轻松的说道。
“胡说,江南富庶之地,还能靠卖口粮活下去。可边关的百姓呢?真是腐儒之见!”
他是一国之君,目光自然不能只放在江南一地。
朱高炽连忙求情:“皇上,于谦伤心母亲亡故,心智混乱,他的话不能当真,望皇上恕他狂言之罪……”
他说着,悄悄朝朱瞻基使了个眼色。
朱瞻基会意,上前一步拱手道:“爷爷,请您息怒。于谦虽口直心快,但所言也算逆耳忠言。看在他忠君爱民的份上,不如将他交给孙儿,让他在新军中历练一番?”
朱棣看了朱瞻基一眼,忽然笑了:“好,这主意不错。”
他转向于谦,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既然太孙替你求情,朕便准了。不过——”
他故意拖长声调。
“他不知天高地厚,便让他在你军中从养马官做起吧。好好吃些苦头,免得他日后说话仍不经头脑。”
朱瞻基笑着应道:“是。”
于谦站在原地,虽被贬官,却无半分懊悔之色,反而隐隐松了口气。
心里也有种劫后余生情绪油然而生,感觉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但总算是活下来了。
朱瞻基瞥了于谦一眼,心中暗想。
“嗯……到时候把你的老朋友哈斯珠子(马哈木)也一块请过来给你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