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上那场血腥的清洗,如同一次彻底的外科手术,用最残酷的方式剜去了羯族王朝肌体上腐烂的毒瘤。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数日不散,无声地警示着每一个心怀异动之人。王庭的气氛,在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震荡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噤若寒蝉的平静。
苏念的生活,也随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不再住在那间偏僻简陋的小院,而是被赫连决直接安置在了王庭主殿侧后方一座独立、宽敞且守卫森严的石殿里。这里曾是某位前朝得宠妃子的居所,虽然赫连决从未立后纳妃,但这处宫殿的规格和位置,本身就象征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殿内不再是空荡荡的石头,添置了厚重的羊毛地毯,精致的青铜灯盏,甚至还有几件来自南夏的、作为战利品收缴而来的丝绸屏风和瓷器摆件。伺候她的也不再是之前那些心怀叵测或态度轻慢的侍女,换成了两名经过巴图严格筛选、沉默寡言但手脚麻利的中年妇人。
这一切的变化,都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苏念,这个曾经的“南夏奴隶”,如今已是赫连决身边最特殊、也最受“宠幸”的女人。尽管,他们之间并无任何名分,甚至除了那次公开的牵手和偶尔的眼神交汇、简短的命令之外,并无更多亲密的举动。
但无人敢再轻视她。甚至无人敢轻易议论她。演武场上她站在赫连决身边,平静地看着两颗人头落地的画面,以及她随后将手放入赫连决掌心的那一幕,已经足够让所有人明白她的分量。
权力的真空需要迅速填补。兀术和骨力的倒台,空出了军中和朝堂数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赫连决的动作快得惊人。他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直接在次日清晨的议事会上,宣布了一系列任命。
接替兀术执掌部分兵权的,是几名在边境之战和此次清算中表现出忠诚与能力的、出身相对低微或有战功的将领,其中就包括磐石军镇的拓跋野。他们或许资历尚浅,或许出身不够高贵,但他们对赫连决的个人忠诚毋庸置疑。
而文官方面,一些原本被骨力一派压制的、较为务实或倾向于改革的官员被提拔起来,填补了关键空缺。赫连决甚至设立了一个新的职位——“王庭参议”,负责协助他处理日常政务、核查账目、传达命令,地位超然,直接对他负责。
而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被任命为“王庭参议”的人,是苏念。
当赫连决用他那惯有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这项任命时,议事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决定震住了。
让一个女人,一个南夏女人,参与王庭核心政务?!
就连巴图和拓跋野等新晋将领,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愕。
苏念自己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赫连决会给予她如此……直白而巨大的权力。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协助审理案件”或者“改良军械”的范畴,这是真正地将她拉入了权力的决策层。
“大王,”一位头发花白、资历颇深的老臣忍不住出列,声音颤抖地劝谏,“参议之职,关乎国政,让一女子……还是南夏……担任,是否……是否有些欠妥?恐难以服众啊!”
赫连决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去,如同冰刀:“难以服众?本王的话,就是众意。”
他顿了顿,看向苏念,眼神深邃:“她的能力,本王亲眼所见。她的忠诚,”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本王自有衡量。”
他没有给任何人再反驳的机会,直接挥手:“此事已定,无需再议。”
苏念站在他身侧,能感受到下方投来的无数道目光,如同针扎一般。羡慕、嫉妒、恐惧、不解、甚至还有一丝隐藏的期待……各种情绪交织。
她知道,自己已经被赫连决强行推到了风口浪尖的最顶端。这既是无上的信任,也是极致的危险。她必须拿出配得上这个位置的表现,否则,等待她的将是比库莫提和兰夫人更凄惨的下场。
成为“王庭参议”后,苏念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也接触到了羯族王朝更深层次的肌理。
她开始协助赫连决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文书——主要是各地赋税、物资调配、部落纠纷以及边境军情。赫连决并非不通文墨,但他显然更擅长征战与杀戮,对于繁琐的政务细节缺乏耐心。而苏念,凭借着她来自现代的逻辑思维、缜密的分析能力以及快速学习掌握的羯族文字,恰好弥补了这一点。
她将繁杂的信息分门别类,提炼要点,用简洁明了的语言向赫连决汇报,并提出初步的处理建议。她发现,赫连决虽然独断专行,但只要你的建议有理有据,并且符合他的核心利益(比如增强国力、巩固统治),他往往能够采纳。
在这个过程中,苏念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个奴隶制王朝的残酷与落后。赋税沉重,底层奴隶和平民生活困苦,各部族之间弱肉强食,法律形同虚设,一切以强权和部落习惯为准绳。生产力低下,技术落后,完全依靠掠夺和原始的畜牧业、农业支撑。
“结束暴政”这个任务,在她心中不再是模糊的概念,而是变成了一个个具体而微、亟待解决的问题。
她开始尝试着,在权限范围内,进行一些细微的、不易引人注目的改变。
比如,在核查边境军镇物资申请时,她会特意留意那些关乎士兵基本生存和健康的项目,确保棉衣、药品能足额发放。在审理部落纠纷时,她会引导赫连决更多地去探究事情根源,而不仅仅是凭借武力强势压服,并尝试引入一些更公平的补偿和惩罚机制。她还利用“参议”的身份,悄悄将一些基础的农业知识和简单的工具改良方法,混杂在普通的政令文书里,下发到一些相对安定的地区进行试点。
这些改变如同涓涓细流,缓慢而无声,短期内看不出太大效果,甚至可能无人察觉。但苏念相信,只要持续下去,总能一点点改变这片土地的贫瘠与荒芜。
赫连决似乎察觉到了她这些“小动作”,但他从未点破,也未曾阻止。他只是默默地看着,看着她伏案疾书时专注的侧脸,看着她与官员讨论时条理清晰的言辞,看着她试图在血腥的法则之外,构建某种新的秩序雏形时,眼中闪烁的那种他无法完全理解,却莫名被吸引的光芒。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她的存在。习惯在议事时听到她清冷的声音补充细节,习惯在批阅文书时看到她整理的清晰摘要,甚至习惯在深夜回到空旷的王殿时,知道隔壁的石殿里亮着那盏属于她的、温暖的灯火。
一种陌生的、类似于“安心”的情绪,开始在这个暴君冰冷的心湖中,投下细微的涟漪。
这天傍晚,苏念刚刚处理完一批关于春耕物资调配的文书,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准备起身活动一下。
赫连决走了进来。他没有穿王袍,只是一身简单的黑色常服,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湿气和水汽,墨色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却依旧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强大存在感。
他走到苏念的书案前,目光扫过上面堆积的、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羊皮纸和草稿。
“还在忙?”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有些低沉。
“快处理完了。”苏念站起身,恭敬地回答。
赫连决拿起最上面一份她刚刚写完的、关于在几个部落试点推广一种新式畜力犁的建议书,粗略地看了看。
“这种东西,有用?”他抬眼问她,语气听不出是赞同还是质疑。
苏念斟酌着回答:“回大王,若能成功,或可提高耕作效率,增加粮食产出。于国于民,长远来看,应是有益的。”
赫连决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问道:“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苏念心中一跳。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问题。她不能说是为了完成任务,也不能表现得过于功利。
她垂下眼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而平静:“奴婢只是觉得……既然有能力,便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让这片土地……少些饥饿与纷争,或许,也能让大王的统治,更加稳固。”
她没有说为了他,而是说为了“这片土地”和“统治的稳固”,这是一个相对安全且符合他利益的说法。
赫连决沉默了一会儿,将那份建议书放回原处。
“随你。”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听不出情绪。
然后,他话锋一转:“三日后,本王要去黑石谷围猎,你准备一下,随行。”
黑石谷围猎?苏念记得那是王庭一项重要的传统活动,届时各部族首领和重要人物都会参加,既是为了狩猎,也是为了彰显武力、协调关系。
让她随行,意味着他将继续在所有人面前,展示她作为“王庭参议”以及他“身边人”的身份。
“是。”苏念应下。
赫连决点了点头,似乎准备离开,但脚步在门口顿住。他背对着她,忽然说了一句:
“黑石谷那边……有几个老家伙,不太安分。”
说完,他便大步离开,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中。
苏念站在原地,咀嚼着他最后那句话。
不太安分?
这是在提醒她,此次围猎,恐怕不会只是一场简单的狩猎盛会。
新的挑战,或许已经在暗处酝酿。
(第113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