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地看着那个铁盒,仿佛在看一个潘多拉魔盒。时间在死寂的仓库里仿佛凝固了。挣扎,抗拒,逃避……最终,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力量驱使着他弯下了腰。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铁皮,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破天荒的。 他没有像过去三年那样,视若无睹地将它踢回角落。他弯下腰,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迟疑,最终紧紧握住了那个冰冷的铁盒。灰尘沾上了他的指节。
他直起身,没有再看母亲遗物的箱子,只是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铁盒,如同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一步一步,沉重地踏上了离开地下室的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时光的碎片上。
回到一楼的客厅,窗外城市的霓虹已经开始闪烁。他将那个沾着灰尘的铁盒放在客厅那张老旧的木质茶几上,与旁边随手放着的警徽并置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刺眼的对比。
他坐回沙发,目光复杂地在铁盒上停留良久。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挣扎:白薇…那个曾经像光一样照亮过他的人,后来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女人…她真的罪有应得吗?还是说,她和宋允真一样,只是车宰昊那个华丽帝国下又一个被吞噬、被牺牲的祭品?如果她也是被陷害的…那么,看看她的电影,算不算看禁片?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带着一种近乎叛逆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打开了铁盒。手指在那些承载着过往时光的纸片和照片上拂过,最终停在了一张保存得相对完好的电影票根上。票根上的片名清晰可见:《紧急救援》。
那是他第一次在大银幕上看到白薇。她饰演的女警,在惊涛骇浪和烈焰浓烟中,眼神坚毅,动作果决,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生命力量。正是这部电影,让他记住了“白薇”这个名字,也让他阴霾密布的生活里,短暂地透进了一道名为希望和勇气的光。
“就它了。”他低声说,仿佛在给自己一个理由。他找出那张老旧的蓝光影碟,塞进播放器。
客厅的灯被他关掉,只有电视屏幕的光芒在黑暗中跳跃。白薇那张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带着隔世之感的容颜出现在屏幕上。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奔跑的姿态,她面对危机时爆发出的力量……一幕幕,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崔政赫尘封的记忆闸门。
工作群的消息提示音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手机屏幕在茶几上明明灭灭。刘波的愤怒表情包,王烨的代码截图,王子阳的犀利分析,余小雨的担忧,周瑞鹏的怒骂……崔政赫打开了群消息免提。那些熟悉的声音、愤怒的吐槽、专业的讨论,此刻不再是需要他立刻处理的压力源,反而变成了一种奇特的背景音。
他的视线掠过屏幕上不断弹出的“林瑟曦”字眼,最终定格在电视画面里,那个在风暴中心救援、眼神亮得惊人的白薇身上。
时间在光影交错和群聊的叮咚声中悄然流逝。电影的片尾曲响起,悠扬而带着一丝悲壮。画面定格在白薇饰演的女警林夏,迎着朝阳露出疲惫却灿烂的笑容。
当屏幕彻底暗下去,归于一片幽蓝的沉寂时,客厅里只剩下手机群聊还在偶尔闪烁。
崔政赫靠在沙发里,身体前所未有地放松。一种久违的、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温暖的海水,从四肢百骸缓缓蔓延上来,温柔地包裹住他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那不是药物带来的强制麻痹,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升腾起的、自然而然的困倦。像是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心卸下所有重担的角落。
白薇的脸在屏幕上消失的最后一帧画面,似乎在他合上眼帘的瞬间,化作了一缕安心的叹息。
黑暗中,刑侦七组工作群的提示音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如同战友们遥远的守护。而崔政赫的呼吸,已经变得绵长而平稳。三年了,他第一次,在没有药物、没有梦魇的撕扯下,沉沉地、安心地睡着了。
(6月8日 10:45 东海市老城区独栋小院)
晨光正好,带着初夏特有的清爽。崔政赫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灰色速干运动背心和同色系运动短裤,额发被汗水浸湿,几缕不羁地贴在饱满的额角。他刚结束五公里社区公园晨跑,浑身蒸腾着热气,肌肉线条在阳光下贲张又放松,古铜色的皮肤上挂着细密的汗珠。推开自家小院有些生锈的铁艺栅栏门,脚步顿住。
一只熟悉的梨花野猫,正旁若无人地用身体蹭着他那辆停在院角的黑色越野车轮胎,灰黄相间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尾巴惬意地高高翘起。
“呵,好久不见。”崔政赫低沉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上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这只缺耳(绝育标志)的狸花猫是这片区的“老住户”,神出鬼没,偶尔会来他这里打秋风。
那猫闻声抬头,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睛望向崔政赫,竟不害怕,反而“喵~”地回应了一声,声音带着点慵懒的沙哑,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抱怨他今天回来得晚了。
崔政赫没再多言,径直走到入户门廊的旧鞋柜旁。柜子表面被雨水和岁月侵蚀得有些斑驳。他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样杂物,最显眼的是一袋未开封的猫粮。他撕开封口,抓了一把,哗啦啦地倒在廊檐下一个干净的旧搪瓷碗里。那浓郁的、带着鱼腥味的颗粒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狸花猫的耳朵瞬间机警地转动了一下,轻盈地跃上台阶,凑到碗边,先是用鼻子小心翼翼地嗅了嗅,随即不再犹豫,埋头大口咀嚼起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尾巴尖愉快地小幅度摆动。崔政赫就站在旁边,高大的身影笼罩下一片阴影,他沉默地看着,看着它吃得一脸专注,看着它耳朵上那个小小的、象征着某种人类干预的缺口。阳光斜斜地穿过院角的紫藤花架,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也落在这一人一猫身上,构成一幅安静又略带孤寂的画面。
冲完一个快速的热水澡,换上一件干净的纯黑色圆领t恤和一条磨砂蓝的工装裤,崔政赫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回到客厅。客厅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冷硬:一张坐垫有些塌陷的深棕色旧皮沙发,一张原木色茶几,一个电视柜,再无多余装饰。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皂香和他身上特有的、如同雨后森林般清冽的气息。
他陷进沙发里,身体陷进那份熟悉的柔软中,带来一种久违的放松感。昨晚在沙发上那场无梦的、长达七个小时的酣眠,是这三年来近乎奢侈的体验。想到此,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向茶几。那个从地下仓库带上来的旧铁盒子,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抽屉里。关于白薇的电影票根,连同那段短暂复苏的记忆,已被他重新封存。他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屏幕亮起,深邃的蓝色海洋画面铺满视野,浑厚而富有磁性的旁白响起:“……在漫长的产卵之旅后,精疲力竭的雌性绿海龟,正面临着返回大海的最后,也是最致命的挑战……” 《地球脉动第三季:海岸》。
画面切换:炙热的白色沙滩在烈日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一只体型庞大的雌性绿海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缓慢而笨拙地在滚烫的沙地上爬行。它的甲壳在阳光下反射着暗沉的绿光,每一次划动前肢都显得无比艰难,粗重的喘息仿佛透过屏幕都能感受到。旁白冷静地陈述着危险:“太阳的高温足以将它烤熟……而退去的潮水,在它面前留下了一片遍布锋利岩礁的死亡地带。”
崔政赫的身体微微前倾,眉头不自觉地锁紧,眼神专注而凝重。他看着那只海龟义无反顾地爬向岩礁区,笨拙地翻越嶙峋的黑色怪石。突然,它脚下一滑,整个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进一个由锋利礁石围成的深坑里!
海龟在浑浊的坑底挣扎,试图攀爬光滑陡峭的石壁。它的前肢在尖锐的礁石上徒劳地扒拉,留下道道清晰的血痕,深绿色的皮肤被割破,渗出暗红的血液。更令人揪心的是,它的喙部张开,粘稠的唾液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挂在嘴角——这是体力耗尽、濒临死亡的征兆。它徒劳地划动着四肢,却只是让身体在狭小的坑底徒劳地打转,浑浊的水被搅动,映着它绝望的眼神。
“它被困住了……生还的希望,在残酷的自然法则面前,正飞速流逝……” 旁白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崔政赫的呼吸屏住了。一股沉重而压抑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屏幕里那只孤立无援、在绝境中徒劳挣扎的海龟,仿佛带着某种强烈的隐喻,重重地撞击在他的神经上。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地攥紧,指节微微发白。那濒死的挣扎,那流淌的唾液,那绝望的眼神……太沉重了。他几乎能感受到那滚烫沙地和冰冷礁石的双重煎熬。
就在画面即将展示海龟最后挣扎的刹那,崔政赫猛地伸出手,几乎是带着一种逃避沉重现实的冲动,重重地按下了遥控器上的暂停键!
画面瞬间定格在海龟伸长脖子,对着无法攀越的岩壁,眼神空洞、唾沫流淌的那一帧。巨大的电视屏幕像一个冰冷的牢笼,将死亡的阴影凝固在客厅昏暗的光线里。
“呼……” 崔政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堵在胸口的沉重感排出。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定格的死亡画面前显得有些寂寥。需要做点什么,转移这该死的、突如其来的沉重感。他决定去厨房,随便弄点吃的,填饱肚子,冲散这莫名的低气压。
(同一时刻,紫荆壹号院 林瑟曦别墅阳光房)
阳光透过巨大的弧形玻璃穹顶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宽敞明亮的阳光房晒得暖意融融。空气中浮动着紫荆花若有似无的甜香和刚修剪过的青草气息。林瑟曦穿着一身质地柔软、宽松舒适的米白色亚麻衬衫和同色系亚麻阔腿裤,赤着脚蜷坐在一张宽大的、铺着浅灰色绒毯的日式榻榻米上。她刚刚结束一段高强度的工作,此刻正享受着片刻的放松。
面前的矮几上,摆着一台超薄笔记本电脑,屏幕暂停的,正是崔政赫刚刚关掉的那一帧——绿海龟在岩礁坑底绝望挣扎的画面!旁边散落着几个精致的骨瓷碟:一碟切成花朵状、淋着琥珀色蜂蜜的新鲜无花果;一碟堆成小山、散发着浓郁坚果香气的炭烤杏仁;还有一小碗点缀着翠绿薄荷叶的酸奶碗。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澄澈的金黄色白毫银针放在手边,茶香清雅。
林瑟曦刚刚拿起一颗杏仁,目光还停留在屏幕上那只濒死的海龟身上,秀气的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物伤其类的凝重。自然界残酷的生存法则,总能轻易触动她敏感的神经。她微微叹了口气,正准备将杏仁送入口中。
就在这时,她放在绒毯上的手,仿佛与冥冥中某个遥远的意志同步,自然而然地伸向了放在矮几边缘的遥控器。纤细的食指,轻轻点在了那个小小的播放键上。
(电视画面瞬间流动!)
“轰——!” 屏幕里传来震耳欲聋的潮汐轰鸣!只见画面剧烈地晃动、抬升!刚才还干涸布满岩礁的海岸线,此刻被汹涌澎湃、卷着白色泡沫的巨大潮水猛烈冲击!那浑浊的、困住海龟的礁石坑,瞬间被咆哮的海水灌满、淹没!
那只濒死的绿海龟,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生命之力托举起来!它本能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划动四肢!浑浊的海水裹挟着它,推搡着它,不再是囚笼,而是归途!它笨拙而顽强地顺着奔涌的潮汐,在翻滚的浪花和泡沫中起伏、挣扎、前行……终于,一个巨大的浪头打来,将它彻底送离了那片死亡礁石区,卷入了广阔深邃、碧蓝如缎的汪洋之中!
阳光刺破翻滚的海水,照亮了它奋力划动的身影,那是一种劫后余生、重获自由的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