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右侧,景仁宫。
宜修临窗而立,正凝神运笔,临摹着一幅前朝名家的字帖,笔锋沉稳,一丝不苟。
聂慎儿跟着绘春进来,见宜修专注,并未第一时间出声行礼,而是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去,从剪秋手中接过墨条,挽起袖口,无声地替宜修磨起墨来。
良久,宜修写完最后一笔,将紫毫笔轻搁在青玉笔山上,这才抬眸看向身侧的聂慎儿,“你这副性子倒是好,该强硬的时候当仁不让,又能耐得住寂寞,享得了清静。”
聂慎儿放下墨条,后退半步,规规矩矩地福身一礼,嗓音清越柔和,“皇后娘娘谬赞了,能陪伴在娘娘身侧,得沐清辉,怎么会寂寞呢?”
宜修接过剪秋递来的温湿帕子,擦去指尖沾染的些许墨痕,抬手虚扶了一下,“起来吧。
景仁宫长日安静,每日也只有你们前来请安的时候,才有些热闹气,只是叫这时疫一闹,已是许久不曾有欢声笑语了。”
她状似随意地问道:“本宫听闻,你昨日和莞贵人一同去探望了惠贵人,她的身子可好些了吗?”
聂慎儿起身,眉眼低垂,言辞恳切,“劳皇后娘娘挂怀,惠姐姐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只是太医说病去如抽丝,还需小心将养些时日。
不过娘娘放心,如今时疫已清,宫里又添了位新的贵人,娘娘还怕往后没有欢笑声吗?”
想到一向不可一世的华妃成了年贵人,宜修唇角愉悦的笑意便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转身往内室走去,在临窗的软榻上落座,意有所指地道:“你说的是,而且再过几个月,宫里又要添个小阿哥或是小公主了,自然会越来越热闹。
只可惜,再热闹,也沾染不了景仁宫分毫,倒是你宫里,多了孩子,只怕日后要吵闹了。”
聂慎儿跟着她走进内室,“娘娘此言差矣,您是这后宫之中所有皇子公主的皇额娘。
有新生儿降世,无论是哪位妃嫔所出,皆要奉娘娘为尊,晨昏定省,聆听教诲,这份热闹,合该是娘娘最先感受到的。”
宜修似是未闻,伸手拿起小几上放着的一把小银剪,侧身修剪着窗边一盆正值花期的白玉兰。
那玉兰开得正好,花瓣洁白如玉,清香袭人,但枝桠间也簇拥着不少尚未绽放的小花苞。
宜修的手很稳,银剪“咔嚓”一声,便将一枚小小的花苞剪落。
“可是一盆花里结了太多的花苞,就太过繁杂,争抢养分,反而都开不好,失了原有的风致美感。”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谈论花木经,“还是要适当修剪一二为好,去芜存菁,方能留得住最好的。”
聂慎儿看向那枚被无情剪落的稚嫩花苞,终于明白了宜修今日特意叫她过来的原因。
原是因为解决了华妃这个心腹大患,眼下最碍这位皇后娘娘眼的,便成了怀有龙裔、风头正盛的富察贵人,她这是嫌富察贵人腹中的“花苞”太多余了。
恰在此时,一只肥硕可爱的狮子猫喵呜一声,从榻脚边踱步过来,亲昵地蹭着宜修的裙角。
宜修放下银剪,弯腰将松子抱到膝上,抚摸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春天了,连猫也要叫春。别的猫只会叫,可是本宫的松子却喜欢扑东西,尤其是些活蹦乱跳、不安分的小玩意儿。”
聂慎儿心中一动,上前一步,将桌上那枚被剪落的花苞拾起,在花盆中寻了一处空隙,把那枚花苞重新插回了泥土里,“娘娘,猫儿不听话,可以慢慢再驯,让它知道谁才是它的主人,往后自然就听话了。
臣妾记得,松子好像是三阿哥送给齐妃娘娘的?三阿哥孝心可嘉,时时惦念生母,真是不负齐妃娘娘对他的养育之恩。”
宜修抚摸着松子的手一顿,若有所思地看了聂慎儿一眼,“这新开的小花苞,如何能及得上已经长成的玉兰?”
聂慎儿其实一直不甚明白,为何宜修如此执着于抚养三阿哥,三阿哥年岁已长,资质平庸,并非佳选。
都说主少国疑,可若是主少,这位少帝的母亲,身为太后,岂不正好能名正言顺地插手朝政,垂帘一听?
当初吕后便是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少帝刘恭登基,垂帘听政,权倾天下,岂不美哉?
便是这清朝,也并非没有过这样的事,她是闻听过孝庄文皇后先后扶顺治、康熙两位幼帝登基,奠定大清基业的旧事的。
扶持一个易于掌控的婴儿,难道不比扶持一个已有自己想法的成年皇子更为稳妥便利?
心中虽如此想,聂慎儿出口的话却变成了,“娘娘,长成的玉兰并非您亲手栽培,品种也不名贵,开不了多久便会败了,终究不如在自己眼前看着长大的来得安心。”
宜修眼底神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轻笑,“也罢。”
她重新拿起那把小银剪,却不再修剪花枝,只拿在手中把玩,“昭贵人既然对养花莳草有如此心得,刚巧近日景仁宫的花儿都开了,过两日,本宫便邀宫中诸位姐妹,一同来景仁宫赏春同乐。”
聂慎儿福身应道:“是。届时娘娘正好可以再看看这玉兰的品种如何,值不值得留下,再做决定也不迟。”
出了景仁宫,聂慎儿几不可闻地轻轻吁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与皇后说话,当真是劳心费神,每字每句都要在肠子里绕上七八个弯,揣摩其深意。
殿内分明就只有她们几人,便是有什么阴私算计,何不敞开了说?偏要这般云山雾罩,打着机锋,累人累己。
依她看,卫临说的不全对,雍正子息稀少,除却他自身的原因外,只怕还有宜修的一份功劳。
宝鹃瞧着她眉宇间染上的淡淡倦色,关切道:“小主可是早起没歇好,这会儿有些累了?”
聂慎儿摆摆手,思及方才宜修那句关于“松子扑东西”的暗示,心中警铃微作,问道:“宝鹃,你可有对皇后娘娘或是她身边的人,提起过我会调制香料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