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说起去皇后处请安时,见到了齐妃亲手给三阿哥缝制的新衣新鞋。
天分明还未真正转冷,雍正知道,齐妃虽然驽钝,但对弘时的事一向上心,这份上心,是他从前求也求不来的……
御辇渐近,停在阶前,雍正看清了弘历身上半旧的夏衣。
他正是抽条长身体的时候,一个夏天过去,衣服明显短了一截,不再合身,显得落魄又寒酸。
雍正好面子,他再不喜欢弘历,这也是他的儿子,大清的皇子,弄成这副模样跪在勤政殿前,成何体统?传出去岂非让人笑话他苛待亲子?
“哼!”雍正冷哼一声,自觉面上无光,不悦道,“内务府做事,是越发懒怠了。”
苏培盛一凛,忙躬身应道:“是,奴才这就请四阿哥去偏殿,再传内务府的人来替四阿哥量量身量,赶制几身合身的新衣。”
御辇停下,雍正下了辇,目不斜视,径直踏上台阶,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勤政殿。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再看跪在地上的弘历一眼,更未发一言。
弘历本也没指望皇阿玛会为他停留,更不敢奢望一句温言,但望着他的背影还是难掩失望。
苏培盛走到弘历身前,恭声道:“四阿哥,您快起来吧,随奴才去偏殿,皇上吩咐了,一会儿派人来给您量体裁衣。”
弘历以为苏培盛是奉命来赶他走的,没想到皇阿玛竟会关心自己,受宠若惊地跟着他进了勤政殿偏殿。
韶景轩里,聂慎儿睡了个懒觉,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慢条斯理地梳妆完毕,换上一身秋香色绣银杏纹的旗装,在秋日里格外雅致。
宝鹃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宝鹊抱着一个用锦缎包裹的布包,二人安静地跟在她身后,主仆三人朝着勤政殿的方向走去。
勤政殿门口,苏培盛刚送走几位议完事的大臣,正站在廊下透气,瞧见聂慎儿袅袅婷婷地走来,迎上前去,“奴才给昭贵人请安。”
聂慎儿含笑抬手:“苏公公不必多礼。”
苏培盛笑着问道:“小主这是来给皇上送东西?”
聂慎儿语气和婉,“正是,不知皇上现下可有空?”
苏培盛略微压低声音,透了些前朝的消息给她,“小主,西北大捷,皇上刚召了张廷玉大人、隆科多大人等几位重臣商议如何封赏年大将军、犒赏三军的事。
这会儿刚议完,正让奴才去传早膳呢,可巧儿您就来了!奴才进去替您通传一声?”
聂慎儿却是不急,“公公不忙,四阿哥可来过了?”
苏培盛一怔,原来四阿哥是得了这位的指点,怪不得今日皇上对他与往日有所不同。
他颇为感慨地回道:“四阿哥天不亮就来了,一直跪在殿外。
皇上吩咐内务府给四阿哥量体裁衣,现下早量完了,但四阿哥还在偏殿里候着,想等着皇上召见。”
他犹豫了一下,出于善意,还是低声提醒道,“小主,四阿哥的事……奴才多句嘴,您最好还是别管得太深,免得连累了自身。”
聂慎儿神情平静,胸有成竹,“多谢公公提点,我自有分寸,公公且看好便是。”
苏培盛见她如此,知道这位主儿心思缜密,手段了得,绝非鲁莽之人,便不再多言,“小主稍候,奴才这就去通传。”
不多时,他重新出现在聂慎儿面前,“小主,皇上请您进去一道用膳。”
聂慎儿颔首,从宝鹃手中接过食盒,又从宝鹊怀里拿过布包,独自一人进了勤政殿。
经过偏殿门口时,她脚步微顿,目光与正紧张地向外张望的弘历短暂交汇,示意他等着。
弘历重重点头,他已经领教到了聂慎儿的厉害,若是以往,他哪能有这种待遇。
殿内,早膳已摆好。
聂慎儿福身一礼,“皇上万福金安。”
雍正坐在膳桌旁,见她手上拿着一堆东西,奇道:“坐吧。昭卿这是拿了些什么?”
聂慎儿依言在他身侧坐下,打开食盒,将里面两碟还冒着热气的精致点心和小菜取出,放在桌上。
她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邀功的意味,“这是臣妾起了个大早,亲手给皇上做的,还请皇上品评一二。”
雍正却并未急着动筷,而是一指她手边的布包,问道:“这又是何物?”
聂慎儿脸上飞起一抹红霞,羞涩地将布包解开,露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寝衣。
那寝衣用的是上好的明黄色杭绸,触手柔软光滑,只在领口和袖口处用金银线绣了简洁的龙纹,针脚细密均匀,显然是用了心的。
她将寝衣奉上,声音轻柔,“秋风渐凉,臣妾想着夫君夜间安寝需得保暖。这是臣妾给夫君做的寝衣,针线粗陋,还望夫君莫要嫌弃。”
雍正伸手接过,抚了抚光滑的绸缎和细密的针脚,昨夜甄嬛描述的齐妃为子制衣的画面,与眼前聂慎儿灯下为他缝衣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他慨叹一声,“后宫之中,唯有你一人,记得天凉给朕添衣。”
聂慎儿抿唇浅笑,“这有什么,夫君待臣妾好,臣妾自然时时记挂着夫君。就像……夫君今日记挂着四阿哥,还特意吩咐内务府给他做新衣裳一样。
臣妾爱夫君之心,与夫君爱子之心虽有不同,但说到底,都是因为心中爱重,所以才会在意这些细微之处,希望对方安好。”
雍正闻言,果然动容,细细咀嚼着她话中的深意。
爱子之心……他对弘历,何曾有过多少“爱”?更多的是忽视与厌弃。
但聂慎儿的话,却像一层温软的纱,覆在了那份冰冷之上,就好像他是个一直关爱子女的好父亲。
他看向聂慎儿,目光深邃,“怎么,昭卿见着弘历了?”
“是。”聂慎儿十分坦然,“方才进门时,在偏殿门口瞧见了。
四阿哥捧着书卷,翘首以盼,想是功课上遇到了什么疑难,正等着向夫君这个无所不能的皇父请教呢。”
雍正沉默半晌,才道,“他一早就来了,想必也未用早膳。”
聂慎儿观察着他的神色,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拿起银箸,夹了一块翡翠菜心卷放到雍正面前的小碟里,“夫君可要唤四阿哥进来?父子同桌而食,共享天伦之乐,倒也是桩美事。”
她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失落”和“懂事”,“只不过臣妾在这里,倒是显得有些多余了。”
雍正哪里看不出她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却也乐得与她调笑几句,“怎么?昭卿舍得走?”
聂慎儿扭过身子,侧对着他,像是被戳中了心事,羞恼道:“夫君又逗弄臣妾,臣妾当然不舍得,可是臣妾在这儿,四阿哥进来,总归是不大方便。”
“有何不便?”雍正见她耳根微红还强装镇定,心中大男子主义的满足感被勾了起来。
他轻轻捏住聂慎儿的下巴,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你是弘历的庶母,是长辈。一家人同桌用膳,正该如此。朕在此,有何不便?”
他不再给聂慎儿“推脱”的机会,扬声道:“苏培盛!叫弘历进来。”
“嗻!”苏培盛心头大震,飞快地瞥了一眼端坐一旁的聂慎儿,眼底充斥着难以置信的佩服,连忙退出去传唤。
偏殿内,弘历早已竖着耳朵,将殿内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简直喜不自胜,他根本不敢抱任何希望,没想到竟真的能见到皇阿玛。
他进到殿中,跪下磕头请安,将一直紧握的书卷高高举过头顶,“儿臣叩见皇阿玛,皇阿玛万安!儿臣近来学业上有些疑问,特来向皇阿玛请教。”
雍正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那身不合体的旧衣再度刺了一下他的眼睛,竟教他生出一丝亏欠之感。
他抬了抬手,“起来吧。课业上的事,一会儿再说也不迟。先坐下,陪朕和你昭娘娘用早膳。”
聂慎儿敛眉低目,专注地为雍正布菜,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庶母”这个恭顺的角色里,深藏身与名,仿佛促成这场父子相见的,只是天意和皇帝偶然的慈心。
【宫斗吃瓜群众:慎儿为着四蛋是真没少下功夫,还顺手利用了下嬛嬛,四蛋对慎儿都佩服死了吧。】
【四蛋亲妈粉:啊啊啊慎儿是神!四蛋也是好起来了,能和四大爷一起吃饭了!】
【四大爷黑粉:四大爷:朕是被迫父慈子孝的,但感觉还不赖。】
天幕左侧,代国都城,城西医馆。
赵婆婆正从百子柜中抓起一撮药材,忽听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赵婆婆,听闻您医术精湛,烦请您给我家夫人瞧瞧。”
赵婆婆抓药的手猛地一抖,她倏然抬头,直直撞进安陵容沉静的眸光中,正是她日思夜想的慎儿!
而在慎儿身侧,站着一位气质温婉、衣着素雅却难掩贵气的年轻夫人,以及一位神情冷肃的侍女。
几乎是同时,站在门边的赵朔朝她摇了摇头。
赵婆婆明白过来儿子的意思,知道此时不能和安陵容相认。
她强压下激动的心绪,佯装无事地走回方桌后坐下,对端坐于前的窦漪房伸出手,“夫人,请。”
三指搭上窦漪房的腕脉,赵婆婆闭目凝神片刻,才缓缓睁开眼,“夫人身子骨尚算康健。
只是脉象略显沉迟,气血运行不畅,体内积聚了些寒气,平日里,可会手足发冷?”
窦漪房微微颔首,配合地应道:“婆婆慧眼,确是如此。尤其这秋意渐浓,晚间手脚便觉冰凉,难以暖热,还请婆婆费心,帮我调养一二。”
赵婆婆收回手,沉吟道:“寒气久积,单靠汤药温补,见效稍缓。
夫人眼下可有空闲?最好还是由老身施针,为您疏通经络,逼出体内深藏的寒气,如此方能事半功倍。”
窦漪房从善如流,温婉一笑:“今日得闲,全凭婆婆安排,劳烦婆婆了。”
“夫人客气,请随老身来。”赵婆婆站起身,对候在一旁的赵朔使了个眼色,扬声道:“朔儿,今日提前闭馆,挂上牌子吧。”
赵朔快步走到门口,取下“问诊中”的木牌,换上了“东主有事,暂停接诊”的牌子,吱呀一声合拢了门板。
门扉甫一合拢,赵婆婆强撑的镇定瞬间瓦解。
她握住安陵容微凉的手,眼含热泪,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最朴素的祈愿,“慎儿……我的慎儿……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啊……”
窦漪房与莫雪鸢对视一眼,默契地悄然退至一旁的布帘后,将这片空间完全留给了这对久别重逢的母女。
安陵容喉头一哽,后退一步,屈膝跪下,额头深深触地,“婆婆,慎儿不孝,未能侍奉在您膝下,反而连累您身陷险境……慎儿愧对婆婆的养育之恩。”
“快起来!快起来孩子!”赵婆婆被她这一跪惊得心都要碎了,慌忙弯腰去搀扶,“你有你的难处,婆婆心里都明白,怎么会怪你?你看,婆婆这不是好好的吗?倒是你……”
她急切地上下打量着安陵容,“在那种地方……有没有人欺负你?有没有人对你不利?你过得好不好?”
安陵容顺着她的力道起身,随她在窄榻边坐下,反手握住婆婆颤抖的手,用力摇了摇头,“婆婆,我没事,您看。”
她拂过身上那件杏色曲裾柔滑的衣料,唇角漾开一丝真切的暖意,“这是姐姐亲手给我裁的秋衣,穿着又暖又软,她们待我极好。”
赵婆婆小心地摸了摸那精致的云纹刺绣,看着安陵容提及“姐姐”时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依赖与光彩,满心欢喜,“好,好……
你这孩子,从小就像个小冰坨子,捂不热似的,谁也不爱搭理,如今好了,总算有了能交心托付的姐妹。”
“是啊。”安陵容的声音轻软下来,轻轻将头靠在了婆婆肩上,“她们很好,是这世上,除了婆婆您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赵婆婆怜爱地拍抚着她的背,如同安抚幼时那个惊惶不安的小女孩,叹息中满是心疼,“那就好……
婆婆一直揪着心,就怕你在那吃人的地方,孤零零的,冷了饿了,受了委屈也没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