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右侧,延禧宫。
聂慎儿逗弄完富察贵人,眼瞧着对方气鼓鼓摔门回了怡性轩,心情颇佳地转身回了自己的寝殿里。
进门前,她漫不经心地吩咐道:“菊青,你去请卫太医来给富察贵人瞧瞧,别一会儿她气出个好歹来,又说自己胸闷气短肚子疼的,闹得满宫不宁。”
菊青和宝鹊方才躲在廊下,将自家主子与富察贵人那番“鸡同鸭讲”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正捂着嘴偷笑,闻声赶忙敛了笑意。
菊青脆生生应道:“是,小主,奴婢这就去。”说罢便转身小跑着出了院门。
殿内,小顺子正指挥着几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更换殿内陈设。
春日已至,厚重的绒毯、暖色调的帐幔俱已撤下,换上了雨过天青色纱帘并几个鹅黄柳绿的软垫,多宝格上的摆件也添了几样春意盎然的碧玉盆景和粉彩花鸟瓷瓶,满室清新雅致。
见聂慎儿进来,小顺子停下手中活计,快步迎上,他看出聂慎儿似有心事,挥退了那几名忙碌的小太监,才凑到近前,压低了声音关切道:“小主,您怎么了?可是皇后娘娘说了什么让您不快?”
聂慎儿走到窗边软榻前刚要坐下,闻言脚步微顿,侧过半边脸来,饶有兴致地道,“是又如何?”
小顺子那双总是温驯垂着的狗狗眼倏地抬起,眸底竟透出一股子与他这张俊秀面庞极不相称的狠戾之色,“任何让小主不痛快的人,都是奴才的仇人。”
聂慎儿瞧着有趣,忽然伸出手指,捏住他一边脸颊,往外一扯。
小顺子瞬间破功,那点强装出的凶狠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猝不及防的愕然和茫然无措的委屈,含糊不清地嘟囔:“小主……怎么又捉弄奴才?”
聂慎儿松了手,看着他白净脸颊上被自己捏出的那道浅浅红印,心情莫名又好上几分,轻笑出声:“没见过你张牙舞爪的样子,还挺新鲜。”
小顺子揉着被捏疼的脸,眼神湿漉漉的,像是受狠了欺负,却还是贴心地抱来一个软枕,垫在聂慎儿腰后,让她能舒舒服服地倚着,语气也恢复了平日的乖顺,“小主喜欢奴才是什么样,奴才就是什么样。”
聂慎儿放松身体,陷进柔软的靠枕里,“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可知今日早朝,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小顺子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罐新贡的明前龙井,一边熟练地冲泡,一边回话,“小主可算是问对人了。
奴才前些日子得了小主赏的一块上好的料子,想着师父常年在皇上跟前站着,膝盖受寒,便给他做了双护膝,今儿个早朝后给他送去,恰巧听他说了一耳朵。”
他将泡好的茶汤滤入白瓷盏中,双手奉至聂慎儿面前,“赵之垣当朝弹劾甄大人,说甄大人不敬功臣,违背圣意。其实就是甄大人没有跟旁人一起跪迎年大将军,本是件小事儿,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倒显得格外微妙了。”
聂慎儿接过茶盏,用盏盖拨动着浮起的茶叶,并不急着喝,“皇上是如何发落的?”
“皇上当庭斥责了甄大人几句,道他‘恃才傲物,不识大体’,”小顺子观察着聂慎儿的脸色,继续道,“而后下旨,贬甄大人为从五品都察院御史。”
聂慎儿拨动盏盖的动作微微一滞,思绪飞快转动,“年贵人将将被降位禁足,那头年羹尧便让赵之垣跳出来弹劾甄远道,这是在试探皇上啊。”
她抿了一口清茶,微涩回甘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他必然清楚,年贵人之事人证物证俱在,已是铁案,难有转圜的余地。
但他需要弄明白,皇上此番惩戒,究竟是就事论事,平息后宫风波,还是早已对年家心生不满,借此发作。
宫里与年贵人明着不合的,左不过就是莞姐姐、惠姐姐与我三人。惠姐姐才遭了大难,险些性命不保,若此时动她父亲沈自山,未免太过刻意。至于我父亲安比槐……
聂慎儿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讥诮,“官职低微,又远在处州,便是想抓他的错处,一来不易,二来即便皇上发落了,也试探不出圣心真意。”
她放下茶盏,眸光清亮,“唯有甄远道,莞姐姐圣宠正浓,几乎可与昔日的华妃分庭抗礼,甄远道自身又是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掌刑狱案件审理,是实实在在的京官要职。参劾他,才是年党眼下试探圣意的上上之选。
而皇上选择贬了甄远道,明显是在安抚年羹尧,向文武百官表明,惩罚年贵人乃是因为年贵人有错,不代表他厌弃了年羹尧与年家。至于这都察院御史之位……”
小顺子静静听着她的分析,她每说一句,他眼中的倾慕之色就更浓一分,几乎要满溢出来。
见聂慎儿的思路在此处略有卡顿,不等她发问,他便适时接口,为她解惑,“小主,这都察院御史,品级虽是从五品,但职权却颇为特殊,有监察百官之权,甚至可以‘风闻奏事’。”
“风闻奏事?”聂慎儿重复了一遍,眼底闪过明悟。
小顺子点头,解释道,“是,即无需确凿证据,只要听到风声传闻,御史便有权力直接向皇上上书弹劾任何官员。”
聂慎儿彻底明白了,意味深长地道:“这就说得通了。明面上,是从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贬为了从五品的都察院御史,连降两级,是实实在在的惩处,足以安抚年羹尧,向满朝文武表明,惩罚年贵人乃是因其自身过错,绝非帝王厌弃功臣,年大将军圣眷依旧。
只怕私下里,皇上早已暗中嘱咐过甄远道,让他借着这‘风闻奏事’之权,好好替他盯着年羹尧及其党羽的一举一动了。这一招明降暗升,以退为进,咱们这位皇上,心思真是深得很。”
小顺子水灵灵地奉承道:“皇上心思再深,不也被小主您瞧得清清楚楚?小主英明。”
聂慎儿受用地瞥了他一眼,重新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我若是不圣明,怎么当你的主子?安比槐那边,最近如何?他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吧?”
小顺子神色一正,回道:“因着小主您一直不放心,安大人那边奴才特意派了人时时看着。
安大人许是去年押送军粮时经历了一番生死,且是半年前才新到处州任通判,人生地不熟,因此处处小心谨慎,在掌管处州粮运、水利等事务上,倒还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同僚间口碑尚可……”
他话音微顿,面上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声音也低了下去,“只是……听闻月前,新纳了一房年纪颇轻的小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