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三重鎏金檐角时,宋昭华踩着满地碎金回到瑶光殿时,已是晨时。
阶前几株垂丝海棠开得正好,甜香沾着她烟霞色裙裾游进殿内。
青玉缠枝熏炉里新添的苏合香尚未燃尽,袅袅青烟里晃着昨夜残烛。
玉馨捧着鎏金铜盆过来时,正瞧见她倚在螺钿软枕上,葱白指尖拨弄着腕间羊脂玉镯,眼尾还凝着未散的笑意。
娘娘且歪一歪吧。
玉馨将浸了玫瑰露的帕子绞得半干,细细替她拭去指尖的香粉,“您瞧这眼底的青影——
宋昭华倚在嵌螺钿檀木榻上,葱白指尖轻揉眉心:本宫倒是真有些倦了,只是快到侧妃请安的时辰了。”
鹅黄纱帐外漏进几缕晨光,正巧映在她鬓边衔珠金凤簪上。
玉馨捧着玛瑙盏奉上碧螺春,腕间银镯叮咚作响:太子妃娘娘夙夜为殿下操持,l殿下都心疼娘娘您,让您多顾着自个身子。侧妃娘娘来请安时,多候些时辰原是应当的。
宋昭华接过茶盏轻啜,唇角漾起满意的弧度:“如此,只怕要让侧妃妹妹等到晌午了。”
奴婢省得。
玉馨福身行礼时,缠枝莲纹裙裾在青砖地上绽开涟漪,定会与侧妃娘娘细细分说,娘娘这些时日协理侧妃娘娘与殿下的大婚事宜,连太医叮嘱的安神汤都顾不得用呢。
她退出内殿时,特意将雕花木门推开半扇,让衔泥燕语混着桃李芬芳渗进沁凉的寝殿。
……
萦华殿内浮动着雪中春信的冷梅香。
萧凛离开后,慕卿璃裹着锦衾在锦绣堆里辗转半晌,才慢悠悠支起身子。
四个穿杏红比甲的丫鬟捧着鎏金铜盆鱼贯而入,鬓间珠花随步伐轻颤,喜嬷嬷梳着规整圆髻的圆脸上,连褶皱里都漾着喜气。
给侧妃娘娘道喜了。
喜嬷嬷行着万福礼,眼角瞥向拔步床上凌乱的云锦被褥。
昨夜窗棂间透出的细碎声响犹在耳畔,她嘴角愈发上扬:老奴这就回凤仪宫给皇后娘娘报喜。
慕卿璃倦懒的倚着软枕,任由丫鬟往皓腕上套翡翠镯子。看着喜嬷嬷那笑的见牙不见眼的老脸,便知她定是误会了许多。
但是这样的事情日后留给萧凛自己去请罪吧,她是不会主动说的。
嬷嬷辛苦。
她随手摘下手腕上累丝龙凤镯塞进喜嬷嬷手中,感受到掌中沉甸甸的分量,喜嬷嬷更是笑出满脸菊纹。
临到朱漆门槛又回身,帕子掩着嘴悄声道:“昨夜侧妃娘娘侍候殿下辛苦,新人第一日请安,只要不过巳时,都是合规矩的。”
缠金丝帷帐轻轻晃动,四个丫鬟各司其职忙碌起来。
雪醅托起慕卿璃的柔荑,用凤仙花汁细细晕染指甲,鎏金铜盆里漂浮的玫瑰瓣映着她羞红的耳尖;盈夏执起螺子黛,在远山眉上轻扫时,翡翠耳坠跟着发颤;白露跪在缠枝牡丹纹锦盒前,指尖掠过流光溢彩的云锦;燕回细细整理床褥,唇角含笑。
给娘娘贺喜。
雪醅眼波流转,蘸着花汁的银簪子在琉璃盏沿轻叩,晨起瞧见殿下离去的仪仗,连披风系带都松着......
可不是,盈夏梨涡浅现,前儿尚宫局送来避火图时,奴婢还担心......
慕卿璃垂下羽睫,任由她们将累丝嵌宝金簪插入云鬓,只道:“一会要去给太子妃请安,妆容低调一些。”
缠枝莲纹铜灯将熄未熄时,燕归捧着叠衾被的手突然一颤。素雪缎帕子从堆纱软枕下滑落,在晨光里白得刺目,帕角银线暗纹的合欢花还簇新得发亮。
这…这怎会……
燕回指尖捏着帕子,方才还噙着喜气的杏眼霎时蓄满泪。
四个丫鬟齐齐僵住。
虽然她们都未曾婚配,可是这锦帕代表着什么她们都是懂的。
如今看那这方锦帕洁白如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年纪最小的雪醅不由难过的出了声:“怎会如此呢,那我们刚刚,刚刚还恭喜主子,这不是往主子心口上捅刀子嘛……”
菱花镜里映着四个丫鬟泛红的鼻尖,慕卿璃捻起鎏金梳篦敲了敲妆台,惊得雪醅手中绢帕绞出褶皱。
小傻子们,她将鎏金护甲点在盈夏眉心,笑道:“这就叫做耳听未必为真,眼见也未必为实。”
“主子,可是……我宁愿现在看到的也是假的。”盈夏轻声说道。
“新婚之夜太子殿下就如此,往后还不知要受何种委屈呢。”白露眼圈泛红。
慕卿璃轻叹一声:“你们是不是觉得没与夫君行房便是失宠了?”
几个丫鬟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你们可知前朝女史官为何要在《合欢册》里添注琴瑟章
她执起螺黛在素白锦绢上勾了道双股缠枝纹,真正的云雨事该像这金银错工艺,两股丝线交缠却不失本色。
男女敦伦乃阴阳互济之道,何来主从之分?世俗总说男施女受是天经地义,我倒要问——为何云雨之事偏要女子做那承露的玉盘?
燕归攥着素帕的手一颤:可...可话本子里都说...
话本还是男人写的呢。”
她忽地展颜一笑,眼波流转间似有星子坠落:
若按我的道理,这床笫之间原该是互为乐师,同谱云雨之曲。你们且记着,将来洞房花烛夜,莫把自己当作任人摆弄的七弦琴。若是郎君不会抚弄宫商角徵羽——
话音未落,满室少女已羞得绞紧帕子。
慕卿璃却施施然抿了口茶,素白腕子上的翡翠镯子泠泠作响。
羞什么?天地生阴阳本为相生相长,岂有单方屈就之理?今夜若倦了便直说乏,嫌他莽撞便推开去。记住,真正的鱼水之欢该是两尾锦鲤戏莲间,断没有一尾枯守池底的道理。
听着这番言论,雪醅手中的胭脂膏子差点摔了。
燕归突然福至心灵:难怪晨起殿下耳尖通红,走得比逃难还快!
也不知是谁先轻笑了一声,寝殿内低落的情绪瞬间消散,四个小丫鬟们,又开始说说笑笑忙碌起来。
晨光斜斜掠过茜纱窗,白露掀开鎏金藤纹衣箱时,整片天水碧的衣料忽然泛起碎银般的光。
那件云纹短襦叠在月白襦裙上,江南特供的雾笼寒江织锦果然名不虚传——据说要用未满月的蚕吐的丝捻成三千缕,才能织出这般似云似雾的衣料。
主子穿这件可好?
白露抖开衣裳,纱料随着动作流淌如水,既不会太招摇,暗纹里又藏着巧思。
慕卿璃指尖拂过衣襟处若隐若现的云纹,就它吧。
盈夏梳头的手艺总带着灵气,青丝在她指间翻飞成精致的双环望仙髻。碎发蜷在耳畔像未写完的小楷,点翠嵌南珠的发饰压住几缕不安分的青丝。
铜镜里映出的人儿眼波流转时,连梳妆台前今晨新插的海棠都跟着晃了晃。
奴婢真要愁死了。
盈夏忽然撅着嘴后退半步,手里银梳映着少女瓷白的侧脸,给仙女梳头本就不易,偏这仙女还要在人间晃眼睛——您瞧瞧这眼波,待会往园子里里转一圈,怕不是要晃晕满池锦鲤?
白露正给慕卿璃系腰间丝绦,闻言笑得指尖打颤。
晨风卷着花香扑进窗棂,月白纱裙摆漾开层层涟漪,倒真像裁了半阙流云系在腰间。
银铃般的笑声里,雪醅手肘不慎扫过妆台。
缠枝莲纹粉盒骨碌碌滚落,珍珠粉如碎钻般倾泻而下,正巧扑簌簌落进天水碧纱裙的褶皱里。
晨光一照,锦缎上竟蜿蜒出银河坠落的流光。
倒是意外之喜。
慕卿璃指尖拂过眉间金箔花钿,随手掸落衣领沾染的粉絮。眼尾微挑时,那抹未及拭净的珠光正巧缀在眼尾,太子妃本该是北斗星光,倒叫我们沾光做了流萤呢。
菱花镜里倒映出少女轻抿胭脂的唇,她偏头望了望檐角渐亮的琉璃瓦:时辰刚好。
起身时月白襦裙曳过云纹青砖,裙摆漾开层层云浪,恍若将破晓时分的天光云影都收进了衣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