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华闻声,心头那簇期待的火苗骤然蹿高,猛地转身。
动作太过急切,手肘撞翻了小宫女手中托着的胭脂瓷盒。
“啪嗒”一声脆响,细腻的嫣红粉末倾泻而出,在她精心挑选的靛蓝色织金宫装前襟洇开一片刺目的、灰蒙蒙的狼藉。
“没眼色的东西!”
宋昭华眸色一沉,方才的旖旎期待瞬间被怒火取代。
她甚至未看那跪地瑟瑟发抖、磕头如捣蒜的小宫女一眼,只冷冷地挥袖,“拖出去,杖二十。”
小宫女如蒙大赦,瘫软在地,二十杖虽是皮开肉绽,但好歹命是保住了。
在瑶光殿,这已是天大的“恩典”。
玉馨已快步穿过珠帘,跪在冰冷的云纹金砖上,膝盖触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可是殿下到了?”宋昭华强压下心头躁动,面上重又浮起矜持而得体的笑意。
玉馨深深垂首,声音艰涩:“回娘娘,殿下……殿下去了萦华殿。福禄公公方才传了殿下口谕,说参汤自有御膳房精心熬制,此等琐事,请太子妃娘娘不必再亲力亲为。”
“咔!”
一声极其清脆的断裂声陡然响起!
宋昭华捏在指间的翡翠凤头衔珠发钗应声而断!
尖锐的碎玉边缘刺入她柔嫩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头那骤然爆裂开来的冰冷和惊疑。
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一片骇人的苍白。
昨日!她安插的眼线分明回报,慕卿璃因为对那柳絮过敏,殿下昨夜虽去了萦华殿探视,却并未留宿……
今日,萦华殿传了太医?可见那敏症并未好转。
可是,殿下竟再次踏足!
难道……难道殿下竟从那微不足道的柳絮里,窥见了什么蛛丝马迹?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恐惧。
“传话下去,”宋昭华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冰冷,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她缓缓松开手,断成两截的发钗“叮当”落在妆台上,掌心那点殷红被她不动声色地用锦帕拭去。
“让咱们的人,只盯紧了萦华殿,一草一木皆不可放过。但任何手脚,都给我收起来!若无十万火急之事,不必来报。”
想到萧凛接连两日踏入萦华殿,那扇紧闭的殿门像一根无形的刺,狠狠扎在她心上。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嫉妒与不安的酸涩瞬间涌上喉咙,哽得她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楚提醒自己维持住太子妃应有的端庄与平静,将翻江倒海的难受硬生生压回心底。
宋昭华万万没想到,正是她这份因多疑而生谨慎,阴差阳错地,竟暂时模糊了萧凛审视的目光,让她险险避开了一瞬。
———
萦华殿内,凤鸟衔环错金铜熏炉吐纳着袅袅青烟,雪中春信的清冽淡香弥漫殿宇,却掩不住一丝燥意。
“嬷嬷,天渐暖了,这香过于沉厚,换些鲜果清芬便好。”
慕卿璃斜倚在贵妃榻上,指尖轻柔地梳理着怀中白狐汤圆如雪的皮毛,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软糯。
“是,主子。今儿相府刚送来些时新瓜果,清甜爽冽,是老奴疏忽了。”
嬷嬷忙应道。她知晓自家主子素来雅致,闺阁之中四季熏香皆有讲究,却最偏爱这瓜果天然的鲜活气息。
“带汤圆下去吧。在院中那株老榕下的石桌备上棋案,取齐毓师兄今日送来的那套棋子。”
慕卿璃缓缓起身,将手中白狐递给侍女盈夏时,又添了一句,“再把昨日的果子酒温上。”
盈夏垂首应诺,心中却暗自思量:昨夜主子为引殿下会来,命她在老榕下摆了古琴;
今夜又在院中榕树置棋案温酒,莫非殿下……还会踏足这萦华殿?
当萧凛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萦华殿外,守门的依旧是昨夜那个小太监,殿门也如昨夜般半掩着。
他依旧未让人通传,只驻足门扉之外,目光穿透缝隙向内探去。
院中老槐树下,露台之上,慕卿璃一袭素白罗衣,腰间仅束一条青碧丝绦,将那本就纤细的腰肢勾勒得越发不盈一握。她静坐于温着果子酒的小火炉旁,并未抚琴,而是凝神于眼前的棋盘——左手与右手对弈。
萧凛眸中掠过一丝讶然与兴味。自己与自己对弈?倒是少见。
更奇的是她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时而落子如飞,时而凝眉沉思,浑然忘却了自身处境——嫁入东宫不过数日,便已遭了他人暗算,身中情毒。
见她拈着一枚棋子,黛眉微蹙,陷入长考,萧凛放轻脚步踏入庭院。殿内侍从见状欲跪拜,被他一个无声的手势止住。
直到他在她身侧的蒲团上坐下,那专注的人儿才惊觉他的到来。
慕卿璃下意识便要起身行礼。
“免了。”
萧凛抬手虚扶,声音低沉,“是孤扰了你的兴致,倒不必拘礼了。”
他想起太医的回禀,心头怜惜与隐怒交织,目光在她依旧动人的面庞上停留片刻。
慕卿璃闻言,倒也顺势安然落座,唇角漾开一抹浅笑:“殿下今日可是得闲?可愿与妾手谈一局?”
她抬眼望来,眸中清光流转,带着几分试探的狡黠。
萧凛精于棋道,自两年前御前对弈险胜父皇后,宫中已难寻敌手,如今能与他真正过招的,唯有法华寺的慧能大师。
他本不以为意,但此刻看着她眼底那抹灵动,想到她才入东宫便遭了算计,心中那份怜意更甚,便也存了几分纵容的心思:“也好。”
“殿下是饮茶,还是同妾饮这果子酒?”慕卿璃执起手边的琉璃盏,盏中琥珀色的酒液轻漾,果香四溢。
萧凛目光扫过那晶莹的杯盏,落回她脸上:“自然与你同饮。”
“此酒后劲绵长,殿下若是一会儿……输了棋,可不许赖账哦。”
慕卿璃微微偏首,眸光清亮如月下溪涧,唇边那抹笑意带着小狐狸般的慧黠,直直撞入萧凛眼底。
自初见慕卿璃,萧凛便知她容色倾城:或是寒潭冷月般纯净疏离,或是娇柔可欺惹人怜惜,或是情毒发作时那份媚骨天成的隐忍坚韧,或是昨夜月下抚琴不似凡尘的清绝……可此刻她这一笑,灵动跳脱,狡黠生辉,仿佛有细小的钩子,猝不及防地勾动了他心弦,连呼吸都微微一滞。
这个女人……每一次相见,似乎都能予他新鲜的一面。
“殿下执白,还是执黑?”慕卿璃的询问适时拉回了他游弋的思绪。
萧凛敛神,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甫一入手,温润沉凝的触感便令他眼底精光一闪。
凝神细看,这墨玉棋子质地堪称极品,更奇的是玉质深处隐有金线流动,光华内蕴。再看那白子,竟是上乘羊脂白玉所琢,玉髓中银丝暗藏,流光若隐若现。
“好棋!”
萧凛由衷赞叹,指尖摩挲着棋子,“绝非凡品,堪称稀世珍宝。”
慕卿璃眉眼弯弯,指尖也爱惜地抚过一枚白玉子:“是妾的师兄,知我素爱弈棋,去年及笄时特意寻来相赠的。妾甚是珍爱,平日都舍不得用呢。”
她语气中的珍视与愉悦毫不掩饰。
“可是……齐毓公子?”
萧凛端起盈夏新奉上的琉璃盏,浅啜一口那清冽甘醇的果酒,目光却未离开她生动的眉眼。
慕卿璃执棋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脸上掠过真实的讶异:“殿下如何得知齐毓便是妾的师兄?”
那惊讶的模样甚是生动——鼻尖微不可察地轻轻一蹙,如玉的肌肤上瞬间浮现几道极细的涟漪。
这细微的变化非但无损她的容光,反添了几分稚气的可爱,让人心尖发痒,只想用指腹将那小小的褶皱轻轻抚平。
萧凛心念微动,竟也真的这般做了。他抬手,指腹极快又极轻地在她小巧的鼻梁上掠过,如同拂去一片不存在的落花。
那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慕卿璃却似被定住,睫羽轻颤,待反应过来,一抹薄红已悄然晕染上双颊,如霞映雪。
她垂下眼睑,声音轻软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殿下……还未答妾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