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华将那份字字浸透悔泪与旧情的信笺,细细折成方胜模样,纳入素白信封。
指尖在光洁的纸面上流连片刻,眼底掠过一丝幽微难辨的暗芒,旋即将其稳稳置于竹篮最上层——那叠墨泪相濡、字迹漫漶的《女德》罚抄之上,宛若一道无声的泣诉。
随后,她起身,来到紫檀妆奁前。
拨开层层绫罗珠翠,自最幽暗的角落,拈出一个褪尽朱颜、丝线黯淡、边缘已泛出岁月枯黄的旧锦囊。
锦囊针脚稚拙,分明是豆蔻年华的青涩之作。
她将其郑重递入玉霞掌心,声线低沉:“以此囊改制五毒香包。针脚……不必精巧,粗疏些反倒见真意。内里多填雄黄、冰片,气味务求浓烈醒神。明日破晓……”
她眸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那盛满“虔诚”的竹篮,“连同此篮,并这封书函,定要……亲呈于太子殿下案前。”
第三日,宿雨初收,天光微熹。
那盛载着“悔罪”之意的竹篮,再次悄然呈至东宫。于累累纸卷之上,端然静卧着一封崭新的花笺:
“妾昭华再拜:前书已陈,自知罪深,不敢再扰殿下清听。唯于旧箧中,寻得此叶。此乃昔年太傅祖父为殿下讲学于东苑书房时,窗外飘落,祖父拾起,言道:‘此叶虽微,其脉坚韧,可护书卷,亦如君子守心明志。’
妾当时年幼,于书架后偷观,见殿下珍而重之,收于书中,心甚慕之。
后妾斗胆,亦私藏此叶于祖父遗卷,视为至宝。”
“今睹此叶,祖父音容笑貌,如在眼前。祖父一生清正,教导殿下呕心沥血。妾每每思及祖父书房中,殿下聆听教诲之专注神情,犹觉温暖。
昨日闻皇后娘娘遣人言,瑄儿玩耍时,执意将一片落叶藏于怀中,奶娘问其故,瑄儿稚声答:‘留给娘亲…’ ”
“稚子纯真,血脉相连。妾见叶如见祖父慈颜,亦如见瑄儿憨态。此叶历经岁月,其脉犹存,正如祖父风骨,殿下志向,亦如麟儿对妾之孺慕之情,坚韧不摧。太傅若泉下有知,见殿下龙章凤姿,瑄儿聪慧康健,必感欣慰。妾身陷此间,唯愿殿下与麟儿平安喜乐,便是妾心之所安。”
第三日,晨光未透,晓色冥蒙。
瑶光殿内,残烛摇曳,光影幢幢,空气里浮动着墨香与一丝沉郁的旧梦气息。
宋昭华眼下一抹淡青,眸中却燃着幽冷的星火。
她低唤玉馨近前,朱唇附耳,细语如缕。
玉馨神色一凛,心中微凝,脚步却并未迟疑,倏然融入尚未苏醒的宫闱深处。
不过半个时辰,玉馨悄然折返,将一张被揉捏得如同残菊、边角沾染着不明污痕的画纸,无声奉上。
宋昭华素手轻展,目光在那稚拙扭曲的墨痕上凝驻,指尖缓缓抚过画纸一隅那点深褐干涸的印记,唇边倏然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今日的竹篮,依旧被《女德》的墨迹填满。
在纸山的最顶峰,孤零零地躺着一封墨迹尤新的短笺:
“罪妾昭华,血泪稽首: 妾身负罪,本当噤若寒蝉。然则……”
“情潮蚀骨,附上瑄儿……近日信笔涂鸦之痕一幅,聊寄……思念之情。”
信笺后,附着一张明显是幼儿涂鸦的画:画纸皱巴巴,上面用稚嫩的笔触画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勉强能看出是人的形状,其中两个大的靠在一起,一个小的被画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旁边用墨点点了许多小点,像是眼泪。画纸一角,还沾着一点可疑的、干涸的水渍,不知是茶水还是……孩子的泪水?
这正是宋昭华命玉馨一早潜入皇后宫中,自小皇孙废弃的涂鸦中,刻意拣选甚至加以“点染”得来的“至情之作”。
连同前两日的泣血陈情与“故物遗珍”,共同铸就了一柄以“旧恩”、“孺慕”与“骨肉分离”为锋刃,直刺萧凛心魂最深软处的利剑。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压在东宫紫寰殿的琉璃瓦上。
太子萧凛已在此盘桓七八日,倒将东宫正殿撂在身后。
案头堆积的奏章如山,映着他眉宇间凝结的、挥之不去的阴霾。
龙榻上的老皇帝,近日接连两次晕厥,再醒来时,半边身子已显颓态,行走需人搀扶,帝王威严在病痛中悄然流逝。
这微妙的颓势,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各路藩王与皇子心中激起千层浪。
尤以丽妃所出的安王为甚,这位曾因触怒天颜被贬出京的长子,亦是皇帝心头最深的印记。
闻听圣躬违和,安王已连上三道奏疏,字字泣血,恳求回宫侍奉汤药。
他的归京,无异于悬在太子头顶的利刃。
皇帝抱恙,前朝政务尽付萧凛之手。
那几道刺眼的侍疾折子,被他不动声色地留中不发,试图将这柄悬刃挡在京畿之外。
然而,昨日丽贵妃纤纤素手奉上的汤药,伴着枕边软语,竟让皇帝浑浊的目光重新锐利,御笔朱批,准了安王所请。
消息传来,紫寰殿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更深露重,又一封加急密报悄然置于御案:南方因今年初春时的倒春寒肆虐,屋舍倾颓,春耕尽毁。流民如潮涌向京畿,竟在城郊酿成暴乱。
老皇帝当即下旨,命萧凛天明即率五城兵马司精锐,前往弹压。
萧凛负手立于轩窗之前,墨黑的天幕吞噬了星辰,亦如他此刻的心境,晦暗不明。
他忽而开口,声音沉冷,打破殿内死寂:
“这几日,太子妃如何?”
福禄趋步上前,躬身回禀:“回殿下,太子妃娘娘谨守瑶光殿,闭门不出。只是……每日遣人,必送书信至此。”
他的目光扫过案头那叠整齐码放的信笺,每一封都承载着无声的坚持。
萧凛踱回案边,指尖拂过那些信封。
信笺展开,是规规矩矩抄录的《女德》,字迹娟秀工整,一丝不苟。
然而夹藏其中的旧物,却如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少年时互赠的五毒香囊,针脚犹在;
稚子涂鸦的画作,稚嫩感慨;
最是那片金黄银杏叶,脉络清晰如昨,仿佛还带着太傅书房外秋阳的暖意和墨香。
指尖轻触叶脉,宋太傅谆谆教诲的音容、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少女时的宋昭华明澈的眼眸……
那些被权谋倾轧磨砺得坚硬的心防之下,最柔软、最渴望的纯粹时光,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
萧凛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几不可闻。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片承载了太多感情的银杏叶重新夹入书页深处,如同收藏起一段易碎的旧梦。
宋昭华这三封书信,连同这些旧物,精准地叩击在他最不设防的角落。
他们确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她成为太子妃后,温婉端方,持重有礼,夫妻间也和顺美满。
但,自从侧妃入东宫。
她仿佛变了个人。
掺了冰针叶的冷茶、掺了欢宜香的暖香……虽无明证直指于她,但其中手腕,又岂是旁人能轻易为之?
更有那藏于白玉观音中的巫蛊小人,那上面赫然写的是他萧凛的生辰八字,真是想不到,为了争宠,她现在都可以来诅咒自己……
他本意,是要她在这禁足中好好思过,磨一磨那不该有的锋芒和已经偏颇的心思。
可此刻,看着案上日日不曾间断的、带着悔过姿态的《女德》,再忆及信笺间流淌出的旧日温情与小心翼翼的和解之意……萧凛终究还是心软了。
“罢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的松动。
“明日,解了她的禁足吧。三日后便是端午宫宴,太子妃……总需入宫觐见问安。”
太子妃的身份与体统,终究无法在这大宴上缺席。
福禄连忙躬身:“是,殿下。”
萧凛的目光投向殿外无边的黑暗,顿了顿,又道:
“侧妃那边,也派人去提点一二。初次觐见宫宴,莫要失了分寸,徒惹笑话。”
提及侧妃,萧凛心底便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
为她,他狠心罚了相伴多年的太子妃禁足。
可这许多时日过去,那位正主儿,却连一句请安问询都吝于送来。
他巴巴地遣人送去宫中新贡的时鲜瓜果,也不过换来内侍回禀一句干巴巴的“谢殿下赏”。
真是个……没心肝的小东西。
萧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角冰凉的玉镇纸,试图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躁意。
可偏偏这“没心肝”的影子,总在不经意间,带着几分莽撞的鲜活,撞进他思绪的缝隙里,扰得他片刻难宁。
侍立一旁的福禄,将太子殿下眉宇间那抹不自觉地化开的柔色尽收眼底,心下早已澄明如镜。
他躬身,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十足的稳妥:
“殿下放心,老奴会亲自去萦华殿,将殿下的提点,一字不漏地禀与侧妃娘娘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