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漓水河畔,早已是万人空巷,人声鼎沸似滚水蒸腾。
粼粼波光之上,十数艘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的画舫静静泊着,清一色的朱漆描金,规制严整,将整条漓水河装点得端阳气息浓烈似酒。
这些画舫,是专为王公勋贵、世家名门设置的观赛雅座,寻常百姓只能挤在岸边引颈张望。
萧凛一行甫下马车,便有候在河畔的三顶青绸小轿悄无声息地迎上,将他们径直送上了最中央一艘画舫。
画舫内熏香袅袅,珠帘轻摇。
慕卿璃倚着雕花窗棂向外望去,心头掠过一丝恍惚。
往年端午,她都是跟随在母亲丞相夫人身侧,而今日,她踏足此处,身份已变——是东宫太子萧凛的侧妃。
几人刚在锦垫上落座不久,河心便传来三声震天铳响!
霎时间,鼓点如骤雨倾盆,锣钹似惊雷炸裂!
只见十几条披红挂彩、昂首奋髯的龙舟,如离弦之矢、脱缰之马,劈开碧波,激射而出!
水花四溅,船桨翻飞,岸上助威的声浪几乎要将天幕掀翻!
而冲在最前头,那艘船头高扬着“慕”字旌旗、划手们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蛟龙入水的,正是她嫡亲兄长慕卿舟率领的龙舟队!
“哥哥!快!再快些!”
慕卿璃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几乎是扑到了船舷边。
方才的矜持端庄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双手紧攥着朱红的栏杆,半个身子探了出去,清亮如黄莺出谷的嗓音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拔高,忘情地为兄长呐喊助威:
“慕家!必胜!必胜啊!”
她眼中只有那艘遥遥领先的龙舟,脸颊因激动而泛起红晕,全然忘却了此刻同在一舫的,是尊贵的太子与太子正妃。
这般大呼小叫,失态忘形,在东宫规矩里,已是失仪的大忌。
对面软榻上,太子妃宋昭华执杯的手微微一顿,嘴角无声地向上勾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那弧度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她眼波流转,目光似淬了毒的银针,轻轻扫过慕卿璃忘形的背影,又似不经意地落在身旁太子萧凛的脸上。
心中暗道:呵,丞相府的嫡出千金,齐家教养的弟子,金尊玉贵养大的……平日在东宫狐媚惑主,便也罢了,如今年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如此不成体统。这般行径,倒省得本宫费心寻她的错处了。
只待殿下一个皱眉,一句斥责,便足以让她颜面扫地,在这满京贵胄面前丢尽她慕家嫡女的脸面。
然而,侍立在萧凛身后,贴身大太监福禄却眼观鼻,鼻观心,手持拂尘,身形稳如山岳,面上无一丝波澜。
他早已见惯了这位慕侧妃与太子之间是如何相处,似乎总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与……纵容。
果然,萧凛并未如宋昭华所期待的那般蹙眉不悦。
他眼眸落在慕卿璃因激动而微微汗湿的鬓角和被阳光晒得泛红的脸颊上,非但没有责怪之意,反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与……宠溺?
他侧首,对福禄吩咐道:
“去,取把伞来。给她遮着些日头。”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熟稔的抱怨,又像是在解释给谁听,“娇气得很,这般大的太阳,定是受不住的。”
福禄躬身应诺,动作麻利地取来一柄精巧的素面竹骨绸伞,稳稳地遮在了慕卿璃头顶,将那灼人的骄阳隔绝在外。
伞影落下,带来一片清凉。
宋昭华嘴角那抹讥诮的笑意,瞬间僵住了。
她握着杯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杯中的琥珀色茶汤轻轻晃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愠怒猛地冲上心头——不是斥责,竟是体贴?!殿下他……
皇家最是看重规矩!
行立坐卧皆有法度,笑不露齿,语莫掀唇。
便是……便是在那芙蓉帐暖、罗帐低垂的私密时分,她也谨记着身份,不敢有半分逾矩放肆,生怕落人口实,失了太子妃应有的端方体统。
可眼前这位侧妃呢?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忘形失仪,非但没有换来殿下的呵斥,反倒……
竟换来他一句带着无奈宠溺的“娇气”!
这话语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她心底,让她指尖都微微发颤。
她不由想起自己被禁足那日……
慕卿璃也曾一口咬在他肩头,那力道连她看着都心惊。
可事后,太子竟也未曾深究。
彼时她还以为是气糊涂了眼花,如今想来……那分明是偏了心的纵容!
一次是意外,两次……便是铁证如山!
她死死低垂着头,睫羽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那精心保养的鎏金护甲,深深掐入柔嫩的掌心,尖锐的刺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股被撕裂的痛楚半分。
恰在此时,慕卿璃含着笑意的清脆嗓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雀跃:
“殿下,太子妃姐姐,你们快过来看呀!瞧瞧妾身哥哥的龙舟,一骑绝尘,今年的魁首怕又是咱们慕家的囊中之物了!”
她边说边转过头来,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仿佛无意般扫过宋昭华低垂的脸和紧握的手,将那份强压的狼狈尽收眼底。
慕卿璃心中冷笑,面上却笑得愈发娇俏。
那欢喜仿佛能感染周遭的空气。,萧凛被她这纯粹的喜悦所引,素来冷峻的眉宇间也不自觉染上一丝轻松,依言迈步走到船舷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投向河心那遥遥领先的“慕”字龙舟。
宋昭华她对这喧闹的龙舟竞渡本无甚兴致,更厌恶那灼人的日头——她的肌肤不如慕卿璃那般欺霜赛雪,经这烈日一晒,极易泛红发暗。
可她更无法忍受的,是眼睁睁看着萧凛与慕卿璃并肩而立,身影重叠,那画面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深吸一口气,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压制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怨毒。
再抬头时,脸上已挂上了一副无懈可击的温婉笑意,只是那笑容如同精心描画的面具,僵硬得没有一丝活气,连颊边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
慕卿璃看在眼里,只觉得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心底嗤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
宋昭华莲步轻移,行至二人身侧。
她看似自然地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硬生生将自己插入了萧凛与慕卿璃之间。
慕卿璃被她挤得不得不向旁边挪了半步。
这一挪,福禄手中那把为慕卿璃遮挡骄阳的素面绸伞,便只能堪堪遮住她半边身子,另一半则暴露在炽烈的阳光下。
萧凛的目光从河面收回,微微侧头,视线掠过宋昭华,落在福禄手中的伞上:
“福禄,伞,遮好侧妃便是。她身子娇贵,不比太子妃……耐晒。”
那“耐晒”二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匕首,精准地捅进了宋昭华最在意的地方。
耐晒?
难道她宋昭华就不配被娇养着?
不配被呵护着?
巨大的屈辱感瞬间将她淹没,让她几乎窒息。
“殿下就会取笑卿璃!”
慕卿璃适时地娇嗔出声,嗓音甜得能滴出蜜来,她眼波流转,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宋昭华掐得死紧、指节泛白的手。
“姐姐受得的‘辛苦’,我自然也受得!”
那“辛苦”二字,咬得极轻极微妙,仿佛在说日晒,又仿佛在说别的。
当然也这只有听得懂的人才能听得懂。
宋昭华今日所受的煎熬,已到了极限。
此刻听着这贱人矫揉造作的撒娇,看着她那张在伞下愈发显得莹白如玉、顾盼生辉的脸,一股暴戾之气直冲顶门!
她真恨不得立时扬起手,用这尖锐的护甲狠狠划下去,撕烂这张狐媚惑主的脸皮,看她还能如何勾引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