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晨光,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清澈,穿透瑶光殿外那几株参天古木的浓荫,在青砖铺就的宫道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明明灭灭,如同散落的碎金。
几声夏蝉的嘶鸣,突兀地撕裂了殿宇惯有的清寂,为这深宫一角添上了几分不合时宜的、燥热的喧嚣。
在玉馨的安抚下,宋昭华胸腔中翻腾的绝望与狂怒,渐渐平静下来,只余更深的怨毒。
她抬手,用绣着繁复金线的袖口,狠狠揩去眼角残存的泪痕。
眼眸中重新凝聚起一种令人心寒的光,幽深如古井寒潭。
她启唇,声音沙哑,却字字浸着阴冷的算计:
“你说的对……还有时间,而这次,交出宫权,这何尝不是一次机会?”
她嘴角牵起一丝扭曲的笑意,“慕卿璃不是想掌这东宫后院的大权吗?本宫成全她!只是……这权柄,她得接得稳、接得住才行!”
玉馨垂首侍立,闻言心头猛地一沉。
她太明白宋昭华了。
这“成全”背后,定是要将那深不见底的库房亏空,狠狠砸向慕卿璃!
让那位侧妃娘娘,背上亏空的罪名。
真是……愚蠢又狠毒!
玉馨心底无声地冷笑,面上却纹丝不动,只将头垂得更低,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讥诮与冰冷。
宋昭华沉浸在自己的阴狠算计里,丝毫未曾察觉身边这“忠仆”脸上瞬息变幻的异色。
她转身,从床榻深处一个极其隐秘的暗格中,摸索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只掐金丝的赤玉手镯,红玉色泽浓艳如凝结的血,金丝盘绕出繁复精妙的花纹,在透过纱帘的微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
她将镯子塞进玉馨手中: “把这个,即刻送去给玉簪夫人。”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告诉她,明日酉时,城南那处温泉山庄……本宫保她得偿所愿。事成之后,后日让她入宫来见本宫!有要事相商,迟误不得!”
玉馨掌心被那冰冷的玉镯硌得生疼,她恭顺应下:“奴婢遵命。”
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身影迅速融入了殿外斑驳的光影里。
寝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宋昭华一人。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膏气味。
昨日拼死将她从火海中带回来的玉霞,此刻还因虚脱晕厥着,动弹不得。
而她这位尊贵的太子妃,脸上的伤痕,让她除了玉馨和玉霞,绝不肯让任何宫人窥见自己此刻的狼狈——她终究是要脸的。
如今,玉馨被派出去了,玉霞倒下了,再无人可代劳。
宋昭华走到梳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肿胀青紫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那蚀骨的屈辱感,然后拿起那白玉药盒,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剜出一块半透明的、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药膏。
冰凉的膏体触碰到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麻木的舒缓。
她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极其缓慢而细致地将药膏涂抹在那些狰狞的伤痕上,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又尖锐地响了一声,更衬得这偌大的瑶光殿寝宫,空旷死寂,如同冰窖。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宫闱。
萦华殿临水而建的水榭内,烛影摇红,映照着软榻上慵懒斜倚的身影。
太子侧妃慕卿璃,一袭轻软罗衣,云鬓微松,几缕青丝随意垂落颊边,更衬得肤光胜雪。
她唇畔噙着一抹温软笑意,眼波流转间,水光潋滟,任谁初初见了,都道是位纯善不谙世事的娇柔美人。
唯有侍立左右的几个心腹丫鬟,方能读懂那清澈眼眸深处,此刻凝结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冰芒。
她目光毫无闪避,直直落向阶下恭敬垂首的玉馨,嗓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与困惑,清泠如碎玉:
“你方才说……东宫库房,如今竟是空的?”
饶是慕卿璃七窍玲珑心,闻此消息,心底也不由掠过一丝真正的震动。
堂堂储君府邸的库藏,竟被太子妃宋昭华搬空了?
这倒真是……稀罕事。
难怪她先前百思不得其解,宋昭华那庞大的暗卫死士开销,银子究竟从何而来。
若是以东宫库藏为私库,倒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玉馨连忙垂首,语气斩钉截铁:
“回禀侧妃娘娘,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奴婢来前特意查验过,库中那些笨重不值钱的大家伙什倒还在原处,但凡能折换成金银的——金玉珠宝、古玩字画,不是匣盒空空,便是……被人换成了赝品!”
呵……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慕卿璃心中无声冷笑,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紫檀木榻沿。
这对天家夫妻,倒真是妙极。
一个偷情,一个偷钱……哦不,一个偷情,一个又偷钱又偷情。
玉馨说完,屏息静待,却半晌未闻慕卿璃回应,心中不免焦灼,生怕主子不信,又急急补充道:
“侧妃娘娘明鉴!奴婢绝无半字虚言!奴婢还听闻……太子妃娘娘似乎有意在移交宫权之际,将这库房亏空的罪名……推到娘娘您头上!”
慕卿璃将玉馨那点急切尽收眼底,唇角那抹温软笑意倏然加深了几分,恍若春风拂过湖面,漾开更柔美的涟漪。
她声音轻缓,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太子妃姐姐素来宽仁贤德,待我亦是亲厚,这其中……想是有什么误会吧……”
她故意顿了顿,眼波在玉馨骤然绷紧的脸上轻轻一转,才慢悠悠地接了下去,尾音拖得绵长。
“不过……你倒是个知道感恩的。本宫当初……果然没有……”
那“看错人”三个字,被她咬得极轻,极慢,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重量,沉沉坠入夜色中。
玉馨虽非七窍玲珑心,却也立刻从那温软语气和那双看似含笑、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讯号。
脸上的焦灼瞬间褪去,被一种难以抑制的欣喜取代。
慕卿璃满意地收回视线,姿态慵懒依旧:
“时候不早了,太子妃姐姐那边离不得你伺候,早些回去吧。姜嬷嬷,”
她微微侧首,“好生送送玉馨姑娘,取个荷包来,别让玉馨姑娘白跑一趟。”
“是,主子。”
姜嬷嬷应声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绣工精致的锦缎荷包不容拒绝地塞入玉馨手中,面上带着得体的浅笑,亲自引着玉馨步出水榭。
直至那身影彻底融入殿外浓稠的夜色,姜嬷嬷又在廊下暗影处谨慎地逡巡片刻,确认再无窥伺耳目,这才快步折返。
她回到慕卿璃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疑虑:“主子,您真信她的话?”
慕卿璃唇边那抹温软笑意瞬间敛去,眼底的冰寒再无掩饰,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她缓缓坐直了身子,腰肢纤细却挺直如竹,方才的慵懒娇柔荡然无存,只余下一种洞悉世事的冷冽。
“信她所言?”
慕卿璃轻笑一声,指尖捻起案几上一粒饱满的葡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自然要信。为何不信?”
姜嬷嬷眉头微蹙:“可……咱们当初对她不过举手之劳,这点‘滴水之恩’,恐怕还不足以让她背叛旧主……”
侍立在侧的几个小丫鬟也纷纷点头,脸上皆露出鄙夷与警惕。
在她们的认知里,背主之人,其心可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