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意识渐复,身下是锦被的柔软,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药香。
他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南无霜那双红肿未消、此刻却骤然迸发出惊喜泪光的眸子。
视线微移,窗边宁昭双手抱胸斜倚着,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眼神玩味,仿佛静观一场好戏。
“我昏睡多久了。”
萧凛开口,嗓音带着久睡后的低哑,打破了室内的凝滞。
“夫君,你终于醒了!”
南无霜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难以抑制的激动。
她急趋至榻边,纤手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径直便要探向萧凛的额际。
“夫君”二字入耳,萧凛眉心骤然紧蹙。
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床榻内侧避让,那份疏离与抗拒,隔开了南无霜探来的手,指尖只触到一片冰冷的空气。
他目光如电,倏然射向窗边的宁昭,带着无声的诘问。
宁昭只是闲适地挑了挑眉,摊手示意,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却未减分毫。
萧凛不再理会,径自掀被起身,步履虽因虚弱略显滞重,脊背却挺得笔直。
他刻意与南无霜拉开距离站定,声音沉冷,不带一丝波澜:
“公主,孤奉旨寻你,职责已了。你我之间,既无婚约,亦无瓜葛。此等称谓,实属僭越,望公主自重。”
南无霜被他这冰冷的拒绝刺得身形微滞,颊边因激动泛起的红晕迅速褪为羞窘的苍白。
她垂首,露出一段纤细的颈项,声音轻软却固执:
“无双……心系殿下已久,此番更蒙殿下舍身相救,恩深似海。无双愿侍奉殿下左右,结为秦晋之好……”
“孤,已有太子妃。”
萧凛语声斩钉截铁,不容置喙,每个字都透着沉沉的威压。
这明确的推拒非但未令南无霜退缩,反似点燃了她心底的不平。
她蓦然抬首,眼中锐光一闪,方才的羞怯被一种急切的执拗取代:
“殿下所指,可是那位前太傅的孙女?”
语速微急,带着几分自以为是的了然:“无双早已知悉,她家道中落,获罪流徙。殿下念及师门旧谊为其昭雪,她却不知自持,竟……竟以卑劣手段攀附殿下,诞下子嗣,方得母凭子贵,忝居太子妃之位!”
她略一停顿,“无双虽非中原子民,亦知‘礼义廉耻’乃立身之本!此等女子,纵有先贤余荫,其行止早已玷辱门楣,实难堪为储君正妃,更遑论母仪天下!殿下重情,故以礼相待,然其存在,终是殿下清名之瑕……”
“住口!”
一声寒冰般的低斥骤然截断她的话语。
萧凛面色沉凝如水,深邃眸底寒芒乍现,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息令室内温度骤降。
他凝视南无霜,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孤之妻室如何,乃孤之家事!岂容你——一介番邦公主——妄议长短,肆意褒贬!”
这裹挟着雷霆之威的斥责,终是将南无霜彻底慑住。
她小脸瞬间血色尽失,方才的急切与“义愤”荡然无存,只余下被心上人如此呵斥的难堪与巨大委屈。
那双犹带泪痕的美眸望向萧凛,唇瓣微颤,声音细弱,带着一丝破碎的哽咽:
“殿下……为何……为何要对我动怒?”
她本就容色姝丽,此刻骤然收起了所有锋芒,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瑟瑟发抖的幼兽,流露出全然的脆弱与无措。
那份委屈、不解与深藏的爱恋交织在她泫然欲泣的神情中,确乎有几分楚楚动人之态。
然而,这份情态落在萧凛眼中,只余下更深的疏离与厌烦。
窗畔的宁昭,终是忍不住,喉间逸出一声极轻、却清晰无比的嗤笑。
那笑声里,满是洞悉世情的玩味与兴味索然。
“本公子倒觉着——这位公主殿下,今儿这话说的有理。”
话音落处,室内空气骤然绷紧。
萧凛无语至极。
宁昭此言,无异于将淬毒的尖刀递向昭华!
纵然深知此人秉性,亲耳听闻他附议对昭华的攻讦,仍如冰水浇心——
难道在他眼中,昭华当真如此不堪?
那不顾自身清誉、豁出性命救他于危难的恩情;
那承受流言蜚语、为他诞下瑄儿的艰辛……
在这些人眼中,都轻贱如尘吗?
他脸上的怒意还未来得及敛去,便混杂了浓烈的不解,骤然射向宁昭。
宁昭依旧维持着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甚至悠闲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迎着萧凛锐利的目光,唇角的弧度带着几分无赖般的坦诚:
“你清楚得很,本公子素来厌极你那太子妃。”
他顿了顿,眼神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晦暗,“只要有人踩她一脚,本公子嘛……乐得附和一声。”
萧凛喉结滚动,却无言以对。
眼前这人,风流倜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是情场里打滚的老手,阅尽人间姝色。
可萧凛始终不解,为何独独对宋昭华,他怀有如此不加掩饰的、近乎刻薄的厌恶?
宁昭仿佛能洞悉他心中翻涌的困惑,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惯有的玩世不恭,眼神却坦荡得近乎残忍:
“理由简单得很。本公子向来只帮漂亮的,不帮丑的,此乃天性,你懂的。”
他耸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南无霜原本被萧凛斥责得面色苍白,此刻听闻宁昭此言,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脸颊飞起一抹娇羞的红霞,盈盈一礼:
“多谢阁主赞誉。”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
“啧,谢早了。”
宁昭毫不客气地截断她的欣喜,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带着品评珍宝般的挑剔。
“本公子说你在她面前‘颜值高了那么一丢丢’,不过是矮子里拔将军罢了。”
他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倏地飘远,仿佛穿透了客栈的墙壁,落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的所在。
方才还挂在脸上的轻佻笑意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连声音都沉静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悠远:
“若真要论及美人……与她相较,”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落,“便是云泥之别。自然——你是尘泥,她是流云。”
萧凛的心,在宁昭话音落下的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柔软的力量狠狠撞击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宁昭口中的“她”是谁——慕卿璃。
宁昭如此坦荡直白,捧上九霄云阙,字字句句皆是纯粹的倾慕与不容置喙的推崇,绝无半分亵渎觊觎之意。
这让萧凛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认同与……蚀骨的相思。
那样清艳入骨、风华绝代的女子,惊鸿一瞥,便足以让天下男儿倾心。
南无霜?纵是金枝玉叶,容色堪怜,又岂能与卿卿相提并论?
不!萧凛在心中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这万丈红尘,万千姝丽,又有谁的容颜风骨,能及得上慕卿璃分毫?
“慕卿璃”三字,如星火落入心原,顷刻燎原。
萧凛眸底翻涌的凛冽霜寒,如遇骄阳初升,无声消融。
一股汹涌的、滚烫的思念破闸而出,瞬间淹没肺腑,连紧绷的下颌线条都悄然松缓。
眼前南无霜的殷切,宁昭的戏谑,皆如隔雾看花。
他的神魂,已尽付与那远在云端、清冷绝尘的惊鸿影。
他的心神,已全然被那个远在云端、清冷绝艳的身影所占据。
南无霜眸底精光一闪,见萧凛如此回护宋昭华,深知再纠缠此事只会徒增厌弃,当即敛了委屈之色。
她本就是个玲珑剔透之人,此刻心念电转,已悄然转换了策略。
至于宁昭口中那位神秘的“她”……
虽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又与萧凛有何等牵扯,却也并未深究。
太子之尊,过往有几段情缘实属寻常。
在她看来,一个女人与之男人,床笫之间吹灯拔蜡之后,又有何本质分别?
所有女人皆雷同。
她真正倚仗的,是握在掌心的那份筹码。
若能以此为献,何愁不能助眼前这位处境微妙的太子殿下,稳固权柄,青云直上?
捕捉到萧凛眉宇间的些许柔和,南无霜重整姿态,语声恢复了属于公主的雍容与笃定:
“殿下,此前是无双言语无状了。”
她微微欠身,姿态放低,“东璃有古训,‘爱屋及乌’。殿下重情,珍视太子妃,无双自当敬之重之。他日若能与殿下结为秦晋,”
她刻意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宏”,“无双必善待于她,使其安享尊荣,绝不令殿下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