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馨的身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撷芳殿的宁静中漾开一圈涟漪后,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殿门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殿内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静默。
方才还因冰沙彩头而笑语喧阗的丫鬟们,此刻都敛了神色,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慕卿璃倚在软榻上,将众人沉默凝重的神情尽收眼底。
她纤指轻轻拨弄着腕间温润的羊脂玉镯,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软声打破了沉寂:
“嗯?这又是怎么了?方才还叽叽喳喳的,这会儿倒成了闷嘴葫芦?”
盈夏性子最是直率,闻言忍不住抬起头,小脸上满是郁结与不平,声音闷闷地道:
“主子,奴婢就是……就是替您憋屈!那等心思歹毒、处处与您作对的人,怎么偏偏就……就这般好命?”
“好命”二字,她说得极轻,带着浓浓的不甘。
慕卿璃被她这愤懑又委屈的模样逗得失笑,菱唇弯起一个狡黠又慵懒的弧度,像只餍足的狐狸。
她伸出一根莹白如玉的手指,虚虚点了点盈夏的额头,语气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调侃:
“小傻子,这话说的可没道理。你们莫不是忘了,咱们东宫,可是住着一位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墨白神医呢?”
她故意戏谑的拖长了调子,眼波扫过众人,“经他妙手调理过的身子骨儿,若是怀不上……岂不是砸了他‘圣手’的金字招牌?”
这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不同的反应。
一直侍立在侧、性子沉稳的白露,此刻却蹙着秀眉,若有所思地接口道:
“主子所言极是。可正因为是墨白神医出手……奴婢倒觉得,太子妃娘娘这胎……”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冷静,“怀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可能,唯独不太可能怀孕。”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盈夏与雪醅齐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白露。
短暂的惊愕之后,忽然恍然,是啊!
以墨白神医那神鬼莫测的手段和对主子的忠心耿耿……
太子妃这“好命”,只怕……不简单
方才的憋屈瞬间被一种隐秘的兴奋取代。
慕卿璃心中亦是微动,看向白露的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激赏。
这丫头心思之缜密、洞察之敏锐,已远超寻常侍女。
她手中产业铺陈甚广,正需要这等心思玲珑、能独当一面的得力臂膀。
将这样的人才长久拘在身边做个普通丫鬟,反倒是埋没了。
不过,这心思她面上半分不露,只作无奈状,轻叹一声,带着几分“责备”看向众人:
“瞧瞧你们,一个两个的,小脑袋瓜里都装的什么?”
她语气娇软,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太子妃娘娘也是你们能妄加揣测、随意置喙的?这话若传出去,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带着警示的意味:
“方才白露的话,还有你们心里那些个念头,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走出这撷芳殿的门,你们只当从未听过太子妃有孕一事!记住了,连太子殿下此刻都还不知晓太子妃有孕了,你们如何能听一面之词,就轻信了。”
慕卿璃行事向来不瞒这几个心腹丫头,但墨白为太子妃“调理”身体这桩事,除了燕回这个需要在中间传话运筹的人,对其余人等,她始终守口如瓶。
这非是不信任,而是深知其中干系重大,不让她们知晓更多,恰恰是对她们最深的回护。
几个丫鬟被慕卿璃这罕见的严肃震慑,心头一凛,立刻垂首敛目,齐声应道:
“奴婢谨记主子教诲!”
方才那点小心思瞬间被压下,只剩下对主子的敬畏和忠诚。
慕卿璃这才微微颔首,视线转向燕回。
她红唇微启,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慵懒:“燕回。”
“奴婢在。” 燕回上前半步,垂首听命。
慕卿璃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细腻的瓷壁,眼波流转间,漾开一丝冰冷的、带着戏谑的笑意:
“去,把风放出去。就说……太子妃娘娘身怀龙裔,此乃东宫天大喜事,却不知为何,娘娘竟迟迟不敢将喜讯,禀告给咱们的太子殿下知晓。”
她微微歪头,那模样天真又惑人:
“太子妃姐姐既有雅兴编排话本子,咱们总得给她搭个更热闹的戏台子不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燕回闻言,眼珠子灵动地一转,那素来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极力压抑的唇角还是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如同寒潭中投入星子,瞬间点亮了深藏的锐利与了然。
她躬身,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默契:
“奴婢……明白了。”
这“明白”二字,蕴含着太多心照不宣的深意。
倏忽半月,东宫竟难得地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平静之中。
那位素来不甘寂寞的太子妃宋昭华,安分得近乎异常,再未掀起一丝波澜。
前朝,皇帝虽已复朝理事,然一场父子相残的宫闱巨变,终究是耗尽了这位至尊最后的心力。
不过旬月,他已是满头华发如霜染,沟壑纵横的面容刻满疲惫,明明未及知天命之年,那佝偻的背影与浑浊的眼神,却透出垂暮耄耋的沉沉死气,仿佛风中残烛,只余微弱的光亮。
论功行赏的旨意陆续颁下。
玉簪夫人那位骁勇善战的将军情郎,时任中郎将的将领,因在宫变之夜助太子平叛立下大功,擢升为五官中郎将。
虽品阶未动,却掌了侍从天子、随行护驾的实权,一跃成为御前炙手可热的红人,恩宠日隆。
至于慕卿璃,护卫皇后与小皇孙之功,帝后皆感念于心。流水般的赏赐涌入撷芳殿,绫罗绸缎、珠宝古玩、珍稀药材……琳琅满目,堆砌如山,倒让她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
宋昭华似乎直到此刻,才在惊魂甫定之余,忆起自己的亲生骨肉——得知轩儿在当夜混乱中竟毫发无损,她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虽对慕卿璃恨意难消,却也不得不强忍着屈辱,命人备了一份厚礼送往撷芳殿,权作“谢意”。
慕卿璃收到礼单,只懒懒扫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便随意挥了挥手:
“收进库房吧。”
那姿态,仿佛收下的不是太子妃的谢礼,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透着漫不经心的疏离。
与此同时,皇帝对御亲王一脉的清算亦如雷霆般展开。
彻查之下,真相令人齿冷:
当日那个在丽贵妃宫中装神弄鬼的“仙风道骨”道士,竟不过是御亲王与丽贵妃从某个草台戏班子里重金聘来的伶人!
所谓“天命所归”、“忠孝难全”的惊天大戏,从头至尾,皆是这对母子精心策划、自导自演的骗局!
而丽贵妃缠绵病榻、命不久矣的惨状,亦不过是为了博取皇帝怜悯、混淆视听的一出苦肉计!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他们筹谋缜密,却终究未能敌过萧凛的洞察与铁腕。
御亲王党羽,树倒猢狲散。
或如丧家之犬仓皇逃窜,或如瓮中之鳖被悉数擒拿,投入阴森可怖的天牢,等待他们的将是国法的严惩。
未央宫内,丽贵妃得知兵败如山倒、爱子丢下她遁走的噩耗,万念俱灰。
当夜,这位曾经宠冠六宫、心比天高的丽妃,于一片死寂的华丽宫室中,用一柄锋利的金簪,决绝地划开了自己的咽喉,香消玉殒。
殷红的鲜血浸透了华美的地毯,为这场权力倾轧画上了一个凄厉的句点。
而平阳公主,这位天之骄女,一夜之间目睹了胞兄逼宫的疯狂、亲母自戕的惨烈。
巨大的冲击粉碎了她所有的信念与依托,精神彻底崩溃。
当夜,她便以一把冰冷的剪刀,亲手绞断满头青丝,心如死灰地踏入皇家寺庙,从此青灯古佛,了断尘缘。
尘埃落定,此役最大的赢家,无疑仍是太子萧凛。
皇帝心力交瘁,再无恋栈之意,已下旨命钦天监择选吉日,行禅让大典,将江山社稷托付于储君。
钦天监的官员们夜观天象,推演历法,三日后方谨慎回禀:
农历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登高望远,阳气鼎盛,正合天道轮回、新君继位之吉兆,乃禅位之上上大吉之日!
禅位的明旨虽尚未正式昭告天下,然圣心已决,乾坤将定。
接下来的时日,萧凛彻底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繁忙。
前朝旧务的梳理交接,新朝班底的擢选筹备,登基大典的繁文缛节……如山如海的政务将他彻底淹没,常常是通宵达旦,案牍劳形,连踏入东宫后苑的时间都变得极为奢侈。
那撷芳殿中的娇影,似乎也只能在他疲惫的间隙,于心头悄然掠过一丝柔软的惦念。
值此风云际会之际,南岭公主的鸾驾终抵帝京,暂驻四方馆内,只待圣旨宣召,便要踏进这九重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