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高,炽白的光线斜刺里射入殿中,将雕花窗棂的影子拉得细长,明晃晃地烙在金砖地上。
殿内那点晨起的清凉早已被闷热驱散,空气凝滞,连窗外聒噪的蝉鸣都仿佛被这沉滞压低了声响。
皇后倚着凤座,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点,眉宇间笼上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怠。
她正欲抬手示意锦夕送客,阶下的宋昭华却又急急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恭谨:
“母后,儿媳……还有一事相求。”
话已递到嘴边,皇后只得压下那丝不耐,指尖在温凉的盏壁上轻轻一叩:
“还有何事?”
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比方才更沉静了几分。
宋昭华似有些不安地绞紧了手中的丝帕,声音放得更低,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忐忑:
“是……是我娘家一位表姐的私事。她……唉,说来也是孽缘,竟与当日助殿下平叛萧煜那逆贼的御前中郎将……生了情愫。那将军待表姐倒是一片赤诚,听闻也是倾心不已……”
她顿了顿,偷眼觑了下皇后的神色,才继续道:
“只是……表姐命苦,先前的夫君不幸早逝,寡居数载……那中郎将家中虽说不计较,却也提了个念想……若能得皇家金口赐婚,那便是泼天的体面!
表姐那尴尬的身份,也再无人敢置喙半句闲言碎语了……”
她语速加快,仿佛急于剖白:
“这不,将军与表姐求到了儿媳面前。儿媳……儿媳对这些事向来没个主意,不敢擅自应承,可又实在不忍推拒,万般无奈,只得……只得斗胆来求母后您……指点迷津。”
皇后心中冷笑。
不敢应承?
指点迷津?
这“贤德”的太子妃,分明是想借她的凤印,给自己那二婚的表姐镀一层金,顺带在娘家挣个天大的人情。
毕竟她这位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碟菜,别人不知晓,她自个儿心里是明镜儿的。
一个金册金宝都没有的太子妃,想为自己娘家姐姐撑个门脸儿,那也是够呛的。
皇后眼波微垂,落在茶盏里已失了温度的残汤上。
她并未接话,只浅浅地又抿了一口。
茶已凉透,入口只剩苦涩。
那御前中郎将,她倒有几分印象:常在圣驾前走动,生得高大英武,剑眉星目,是副极好的皮相。
可家世门楣如何?内里秉性又如何?
她一无所知。
至于太子妃这位二婚的表姐……这水就更浑了。
赐婚本是成全姻缘的美事,一桩功德。
可若这“情愫”底下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或是这“倾心”掺了别样的算计……
她这懿旨一下,便是亲手埋下祸根,将来惹一身腥臊,徒留骂名。
皇后沉吟不语,殿内凝滞的空气仿佛更沉重了几分。
宋昭华的心却因此稍稍落定——最怕的,便是皇后直接一口回绝。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睫,细细观察着皇后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声音放得愈发轻柔恭顺,带着恰到好处的“恳求”:
“儿媳深知母后待人素来宽厚仁善,菩萨心肠。我这位表姐……也是个苦命人,半生飘零。若能得母后金口玉言,成全这段良缘,真真是天大的恩德,也是表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她顿了顿,似下了极大决心,又急切地补充道,语气“坦荡”得近乎刻意:
“若母后对儿媳所言尚有疑虑……不妨遣得力之人去京中稍加打探?
若探得将军人品贵重,表姐温婉贤淑,两人情意确凿……恳请母后……怜惜这对有情人,赐下一道恩旨吧!”
皇后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宋昭华那张极力描画着“真诚”与“无私”的脸上。
今日的她,着实反常。
这位太子妃是何等心性,皇后岂会不知?
素来自私自利,眼中何曾有过旁人?
今日竟肯为了一个娘家表姐的婚事,如此低声下气、甚至主动提出让她去“打探”?
这般费心费力,所图为何?
况且,此等私事,她若真有心成全,去求太子岂不更便宜?
东宫后院那些弯弯绕绕,她虽不插手,却也并非聋子瞎子。
往日仗着太子宠爱,何曾将她这个“老婆子”真正放在眼里过?
今日这一口一个“母后仁善”、“求母后成全”,话倒是说得漂亮至极。
事已至此,皇后倒也不会立刻拂了她的面子。
女人不易,守寡再嫁的女人更是艰难。
若那表姐真是个本分人,一道赐婚旨意能让她在婆家挺直腰杆,倒也算积德。
皇后微微颔首,目光已带上送客之意,声音平淡无波:
“此事,本宫自有计较。你若无事,便退下吧。”
“是,母后好生歇息,儿媳告退。”
宋昭华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姿态恭谨无比地退了出去。
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
皇后望着那空荡荡的殿门,指尖冰凉。
直至宋昭华身影消失,她自始至终,竟再未提及一句“小轩儿”,那可是她的亲生儿子。
这份刻骨的凉薄,让皇后心头那点因闷热而生的烦躁,骤然化作一股寒意,从心底直窜上来,齿间都仿佛渗着冷意。
而此刻已行至宫道上的宋昭华,面上恭谨褪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她本不欲将玉簪夫人这档子事求到皇后面前。
奈何,就在前几日,玉簪竟诊出了喜脉!
这事再也拖不得了,她只得硬着头皮来求一求了。
既然在皇后面前开了口,她便不能只为玉簪一人打算。
最后那句“母后可以去打听打听”,一则以退为进,看似坦荡,实则是要让皇后走进民间,亲耳去听听,如今上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话本子里,都在传唱些什么“佳话”!
先前她找人炮制的那些故事,早已如野火般在坊间蔓延开来了吧?
至于皇后查探时,是否会发现玉簪替她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宋昭华唇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她信玉簪的手段,定不会留下首尾。
若真那么蠢笨,留下了把柄…… 那她也定然是能弃卒保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