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终于将那狰狞的伤口妥帖包裹,萧凛的后背衣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濡湿,带来一阵粘腻的凉意。
他微不可察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经历了一场鏖战。
“神医!”
他转向一旁静候的墨白,声音带着激荡后的疲惫与关切:
“请再为卿卿与小皇孙仔细诊视,开些汤药。她素来怕疼,务必……莫让她再受此苦楚。”
墨白躬身领命,再次上前,沉稳地为慕卿璃及小皇孙诊脉开方。
他目光扫过太子紧绷的侧颜和慕卿璃苍白的脸,温声道:
“殿下放心,此药服下,娘娘与小皇孙皆可安枕。好生歇息,于伤口愈合最是有利。”
萧凛颔首,目光沉沉扫过这充斥着血腥与算计的殿宇。
“来人!即刻将侧妃与小皇孙移入孤的景瑄殿。此殿封闭,一应宫人,全部遣出,无孤旨意,不得擅入!”
也就是说,这漪澜殿,从今日起,便成了一座牢笼,关押着宋昭华一人的牢笼。
锦瑄殿寝殿内,慕卿璃服过药已沉沉入梦,小瑄儿则被妥善安置在侧殿。
萧凛守在慕卿璃榻边,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
他低声唤来墨白,再次询问二人伤势。
墨白垂首回禀:“侧妃娘娘伤口虽不甚深,然伤在旧患之处,恐会留疤。草民需每日视其恢复情状,斟酌调整伤药,或可令疤痕尽消。”
“至于小皇孙……”
他话音微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伤势较娘娘为重,伤及经脉。若调理不当,恐有……跛足之虞。”
萧凛心头剧震,仿佛被无形重锤狠狠击中。
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这孩子自出生起,便未曾得到过生母半分真心?
不过是她争宠夺利的工具。
上次碧湖落水后,若非皇后强行接去亲自抚育,只怕连那几日真正的金尊玉贵也无缘体会。
可这才安稳几日?
竟又被生母牵连,落得可能终身残疾的境地!
若真跛了足,将来……
一股深沉的痛楚与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压下翻涌的心绪:“神医,可有转圜之法?”
“若草民每日施以针灸,持之以恒,或有一线生机。”
萧凛目光沉沉落在墨白身上:“神医,孤有一不情之请……”
“殿下但讲无妨,草民力所能及,自当竭力。”
墨白躬身应道。
“孤,想请神医长留宫中,专司照看侧妃与小瑄儿之责。”
“这……”这,正合他意。
太子登基在即,后宫波谲云诡,那些阴私手段岂是杜嬷嬷那点浅薄医理能抵挡的?
更何况,主子将来怀胎产子,那才是真正的鬼门关。
他必须留下守护,这本就是他与主子早有的默契。
只是,这路,须得萧凛亲自铺就。
因此,他虽求之不得,但是面上却适时露出几分踌躇,微微蹙眉:
“悬壶济世,本是医者本分。只是……殿下明鉴,草民乃山野散人,向来疏懒惯了,于宫规礼数一窍不通。若是不慎开罪了哪位贵人,草民……恐万死难辞其咎。”
他这番话,明为自谦,实则是将“明哲保身”的心思摆在了明处。
萧凛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他弦外之音?
也深知这等奇人异士,自有其孤傲不群的脾性。
“神医多虑了。”
萧凛道:“入宫之后,你只需听命于侧妃一人,专心照料她与瑄儿即可。”
“孤会擢你入太医院,方便你在宫中行走,与秦太医同领院判之职,如此,太医院那些老头儿的陈规旧矩,也管不到你头上。”
墨白闻言,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这太子对主子倒还真是有几分真心!
思虑之周全,远超他预料。
他略一沉吟,随即整肃衣袍,深深伏身行了大礼:“殿下恩典若此,草民若再推辞,便是愚顽不化。草民……遵命!”
墨白躬身告退,身影即将消失在殿门阴影处时,萧凛低沉的声音却追了上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墨院判留步。”
墨白初听这个称呼,又片刻的怔中,脚步一顿,才缓缓回身,垂手恭立:
“殿下还有吩咐?”
萧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今日…你随宋侍妾前往静室,为何……”
萧凛话音未落,墨白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脸上瞬间布满惶恐与无措:
“殿下明鉴!未能及时援救宋娘娘,草民……草民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他声音微颤,眼神茫然地望向殿顶的雕梁,似乎在努力拼凑混乱的记忆,片刻后才艰涩地继续:
“在静室内,微臣本欲为宋娘娘施针诊脉。待搭上脉息,却发现……娘娘并非喜脉滑脉之象,而是……气血两亏,闭经之症。”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娘娘一听此言,登时……情绪便似决堤之水,难以自抑……”
萧凛指尖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轻轻一点。
是了,他闯入时,宋昭华那声嘶力竭、状若疯癫的哭喊犹在耳边——“斩了这庸医!”。
而当时,墨白是毫无声息的。
“微臣正待温言劝慰娘娘……”
墨白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不解与惊疑:
“岂料……身后突遭重击!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了。待再次醒来,只听得……只听得殿下在外急唤太医之声……”
他深深叩首,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地砖,语气悲怆又带着医者仁心的自责。
“行医济世乃曹明本分,若能救,岂有袖手之理?今日……实是猝不及防,力有未逮!殿下……这非草民之过啊!”
萧凛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跪伏在地的墨白。
那惶恐辩解的姿态,那对前因后果茫然不解的神情,那份因“失职”而生的沉痛自责,都显得如此真切。
一个醉心岐黄之术、心思单纯、不通人情世故、遇事便慌神的“痴医”形象跃然而出。
倒比太医院那些心思九曲十八弯的老狐狸,更令人安心几分。
一丝极淡、几不可察的笑意掠过萧凛唇边,转瞬即逝。
他抬手虚扶,声音缓和下来:
“墨院判这是做什么?孤何时说要怪罪于你?”
他目光沉静,“孤只是提醒你,深宫之内,谨守本分,慎言慎行,方是安身立命的长久之道。”
墨白闻言,如蒙大赦,猛地抬起头,长长呼出一口气,竟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声音都轻快了些:
“殿下英明!可吓死草民了!”
那副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模样,活脱脱一个被吓坏了的“老实人”。
萧凛看着他这副谈论医术时沉稳如山、遇上点事便沉不住气的“两副面孔”,眼底深处最后一丝疑虑也悄然散去,语气带上几分真切的温和:
“墨院判,你已是孤的太医院院判,不可再自称‘草民’了。”
墨白像是才反应过来这身份转变,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感激与惶恐的郑重,再次深深叩首:
“是!微臣……遵旨!”
“去吧,” 萧凛挥了挥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也忙了一整夜,好生歇息。”
“谢殿下恩典!”
墨白恭敬应声,这才缓缓起身,躬身倒退几步,方转身悄然退出殿外,融入黎明前最深的夜色里。